黑暗之中萧宝融露出一丝微笑,他缓缓道:“长夜漫漫,有没有火光又能如何呢?”说完打开布包取出一块油饼,费力的啃了两口,忽然回过神来,招呼道:“姑娘,你有没有吃过饭?我这里还多,要不要来一块?”
女声嗤笑道:“我才不吃这种东西!我家大公子对我们说,要想好好做人,就不能委屈自己,有穿衣服就要用最好的料子,有好吃的就不能看着忍着,人是为自己而活的,无谓总是克制自己去受苦。”
想做人?萧宝融没明白这词语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不计较,只是苦笑道:“姑娘难道以为我就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么?可惜时不我与,落到这个地步,只能怪自己命苦罢了。这油饼,初时咬一口还觉得别有风味,可是从昨晚到现在吃了几次,已经索然无味,我是一口都不想吃的,但要活着么,也只能这么生受了。”
女声忽然没有动静,过了半晌,忽然一个布包如昨夜般抛了过来,萧宝融打开,借着星光强运目力看去,却是一只已经被洗剥干净的野鸡,还有一小包盐粉,另有一堆藿香叶子、香椿树叶和几张荷叶,同样被冲洗的干干净净。
“姑娘,这……”萧宝融挠了挠头,难道是要自己动手炖鸡汤?自己倒是看见过厨子把食材扔下锅煮的情景,可是一则自己也没看明白,二则这荒山野岭的哪有那些家伙什?三则君子远庖厨……呃,时移世易,这个就不用提了。
“哼哼……”女声轻蔑的嘲笑道:“你一个大男人,连做饭都不会,如何养得妻儿来?听着,这可是我家大公子教的,先把鸡放在荷叶上,然后撒上盐,要均匀一些,然后把那些小树叶撒上去,最后用荷叶一层层包严实了,浅浅的埋在地下,再把你那堆烧火的树叶树枝盖上。”
萧宝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了肚子当然顾不得什么身份,手忙脚乱的照做,边忙活边道:“姑娘,你家那个大公子可真不是一般人,大事小事都能让你言听计从,这么心悦诚服。适才听到他的话,起初我还有些不怎么认同,很快就想明白了,人不就是在为自己活着吗?就像我,对祖宗基业一点都不关心,昨日还被家中伴当教训,可是就为了自己受用,不想受那个继承家业的罪,所以就伤了他们的心了,可我还是觉得我与皇姐的决定是对的。”
女声道:“你们不是皇家吗?竟然还有下人敢教训你?真是奇怪。唔,你一个皇家人自己上山来过活,也很奇怪。算了我也不问了,大公子说过,别人愿意告诉你,不问也会告诉你,不愿意告诉你的,问了他也不会说,或者说出来多半是假的。”
萧宝融停下手上的活计,想了半天,迟迟疑疑道:“姑娘,你,你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哪怕是假的也好。”
“嗯……”女声想了半天,道:“二公子只说不能露面,倒没说不能报名字,想必就是可以的了。挺好了,我叫小木,大名叫金兰,是从西牛贺洲宝象国来的,当然你也不用感谢我,虽然我帮了你,但你要谢就谢我家大公子,他没有名字,道号叫做金童,他虽然是我的主上,但也是我的义兄。”
“呃……”萧宝融对这些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甚至对宝象国也没有印象,只知道有西牛贺洲,于是先把荷叶鸡埋下,边挪树枝树叶边问道:“你从西牛贺洲来,一定很远的吧,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金兰迟疑道:“吃苦么,倒也没有,就是路太远了,我每天拼命的飞啊飞啊,终于到了南瞻部洲,可是来了才知道,原来南瞻部洲很大,比宝象国大的太多太多了,单止华夏国就与整个西牛贺洲几百个国家加起来一样大,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大公子了。过关以后,我问当地的妖……呃,后面该怎么走,他们说有四座大山脉,都是以百万里计的路途,一是昆仑山,二是天山,三是阿尔泰山,四是喜马拉雅山,随便选一个向东去。我从前听大公子提到过昆仑山,于是就沿着昆仑山一路向东,后来昆仑山也被我走完了,我就随便乱走,最后到了这里,实在太累了,打算休息一阵子。”说着话,一根已经被她点燃的粗壮树枝抛过来,正落在萧宝融的“柴”堆上,被法术点燃的树枝温度甚高,登时就烧起了一个火堆。
萧宝融离柴堆挺近,飞溅的树叶有不少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却茫茫然的不知道躲避,只是在口中念叨着:“你会飞……原来你和皇姐一样都是修士,怪不得你那么厉害,不用睡觉,还能无声无息的跟着我,还能一会在左一会在右……啊!你是说,你找不到那位金童公子,所以没有地方可去么?”
金兰撅撅嘴道:“是啊,本来大公子来南瞻部洲的时候想过要带我一起的,可是他说,听说南瞻部洲的修士很坏,专门欺负我这种从西牛贺洲来的小笨蛋,所以就没敢带上我。可是他走以后,很快二公子也变得明白起来了,他去五庄观求了一件法宝回来,对我说,大公子去了南瞻部洲,可是依我们现在的本事是无法在南瞻部洲立足的,要为奶奶报仇,大家必须抱团守望相助,我是这些侍女之中与大公子最具缘法的人了,如果有人能找得到他,一定是我,所以要我一定把这法宝送到大公子手上,只要到了他手,大家就都能过来帮他了。可是我已经出门了很长时间,却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这缘法在哪里。”此时她正悠闲的坐在几十丈外的一棵大树上,用一根手指头逗着鸟巢里的雏鸟,而鸟巢中的大鸟则老老实实睡着觉,浑然不觉得领地被人侵犯了。
萧宝融笑道:“金兰,你可不是什么小笨蛋。不用着急,既然你大公子是个厉害的人,那二公子也不会差,他说你能找到,你终究都能找到的。不过我听皇姐说,所谓缘分,就是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要做什么,该来的都会来。如果你缘分应在北边,那么不管你现在往南、往东、往西,最终都会有很多事情生,逼迫着你不得不去北边。我看,咱俩能在这里相见,也挺有缘分的,等过几日我皇姐来了,她也是修士,不如你去问问她有没有办法,我皇姐从小就温柔淡雅,脾气很好,一定不会欺负你的。”
金兰却忽然警惕起来,道:“你说我们有缘分?大公子说过,世间见到女人就说有缘的,多半是登徒子了,哼,你一定是家中有妻子,还经常外出勾引良家女子的‘败类’。”
此言一出,萧宝融不禁心中叫屈,他堂堂皇子、王爷、皇帝出身,什么时候犯得着出门勾引良家女子了?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金兰对他的好感程度,立刻回答道:“我家中……本是有妻子的,我知道她大名叫王蕣华,不过我们订婚时还年幼,后来我去了建康以后才与她见过面的,可是那时候,我被……‘家臣’欺侮,已经被夺了权软禁起来,两人就算见过面,也仅仅是互相认识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也不能住在一起,很快有消息说那家臣要杀我,于是我就躲了起来,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面了。听说……听说她不相信那混蛋欺瞒说我已经死了的谎话,也不愿意舍弃皇后之位改做我这个‘死人’的王妃,就悬梁自尽了。我……我很对不起她,身为她的丈夫,可惜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面,与她说过的话都不上二十句,她,她死时才,才不到十四岁……”说到这里,萧宝融抑制不住的声泪俱下,转而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是对不起她,可是我这辈子,还能对得起谁?我被奸贼利用,结果皇兄死了,皇姐连公主都当不成了,为了救我还要被她的宗派开革出去,要陪我一无所有的去投奔敌国大臣!家臣家仆之中,只要是忠心耿耿的全没得好报,一群最忠心的还被我自己家挥刀砍成了残废!就连,就连她,仅仅和我见过几面,也是……也是为了我,豆蔻年华的就去了,我……我好恨啊!到底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就得到了这样的报应!呜呜呜……”
萧宝融只是哀叹自己命运不济,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番真情流露竟然就在最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最正确的环境下,如果金童此时在场的话,说不定就会大惊道:“我擦!这不是传说中完全越了‘潘驴邓小闲’五大古技的泡妞现代绝招之一‘装可怜’吗?此君玩的这么溜,一定是当世不多的高手了!此人必须结交以图后用。”当然如果知道此时被“泡”的是自己义妹的话,那结果估计又要另当别论了。
然而俗套之所以成为俗套,狗血之所以成为狗血,就是因为这种方法有效,否则从古至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相效仿。
看着萧宝融哭的肝肠寸断的悲痛样子,金兰坐在树上都不禁手足无措起来,至于少女的心中是怎么柔肠百结的,旁人无从得知,她只是开口轻呼道:“你……你别再哭了,你哭的让我都跟着挺难受的。你,你不是饿了吗?那只鸡该烤好了,你你吃点吧,哭坏了身子,须知这荒山野岭的,你皇姐又不在,没人可以照顾你。”
萧宝融是忽然爆了胸中抑郁,积攒了几年的不动声色,在地宫中苟活至此,现在自己衣食无着,最后一个忠心耿耿的太监立柱也走了,一个人在山中披荆斩棘的受苦,只等着姐姐带自己去另一个充满未知的地方投靠别人,再想起自己的皇后都死了,那些忠心南齐朝的大臣都死了,真让自己一辈子隐姓埋名,就算知道是因为自己做不来复国的勾当,但心中焉能不痛苦呢?毕竟他才十七岁,从小受到的又是皇族教育,既要顾着体面,又已经习惯了荣华,一朝两者皆失,实在是心中无着无落,空虚的很,难坚持了一整天已经很不错了,现在确实是哭的情不自禁。
金兰搜肠刮肚的一直劝解了十几句,萧宝融才拼命克制着自己停止哭声,说实话主要还是因为觉得自己在一个少女面前大哭实在不体面。嗓子里哽哽的,萧宝融用衣袖擦擦眼泪,折了根树枝把火堆推到一边,然后拔剑剜出地下埋着的叫花鸡。
荷叶一打开,那四溢的香味确实不凡,萧宝融撕了条鸡腿下来,缓缓的吹了吹,往嘴边送时,却又停下,苦笑的看了半晌,无奈道:“我,我吃不下……”
“嗯?”金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宝融认真的道:“我,我很累,我想睡了,谢谢你,金兰姑娘,可是我真的吃不去,嗓子太难受了,我会留着明天再吃的。”说着又把荷叶包起来,扯了几根剑穗系好放下,然后躲到树侧的阴影中,斜倚着树干,然后偷偷又擦了擦不由自主淌下的泪水。
过了半晌,忽然身后传来金兰的声音:“喂,你……你没事吧……我看你并不是真的想睡觉。”
萧宝融如中电击,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畏畏缩缩的抬头看去,只见面前一位身穿鹅黄羽纱的少女,她有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眉梢嘴角莫不是透着清纯婉约的韵味,她身量几如自己,却又十分纤细,那弱柳扶风的姿态,恍若天人。
这,就是一株活着的木兰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