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加佩没有再说话。
他望着黑鸦起身去厨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在累积,丝毫不曾削减。
原因无他,就是黑鸦那越来越炽热,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感情。
他确实不怕黑鸦毁容后叫人难以直视的样貌,不怕他满身的伤痕,走起路来稍微有些跛脚的姿态,而且也承认他身上那些出类拔萃的优点——这是实话,黑鸦又聪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为他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应该是个绝顶成功的人才对。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爱、结婚、产子,一生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圆满或者缺憾。唯有他,刚刚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梦幻的开端,也坠进了天底下最惨烈痛苦的结局。
杰拉德……他是装饰着宝石金鞘的弯刀,刀锋染尽鲜血,自己却昏头转向,只顾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赞叹。直到这把刀整个劈开了他的身体,劈碎了他的血肉与骨头,劈断了他所有接受爱意的本能和勇气,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一千多个夜晚,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惊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断过。黑鸦愿意不求任何回报地祈求他的爱,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应的资格,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可能是睡前思绪混杂的缘故,当天夜里,时隔许久,阿加佩再次梦到了过去的事。正当他冷汗涔涔,睡梦中竭力挣扎的时候,一个声音摇醒了他,小心翼翼,关切而温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着粗气,朦胧中,看到黑鸦蹲在床边,紧紧盯着自己。
“你……你怎么来了?”
黑鸦拿着湿毛巾,轻轻放在阿加佩的前额。
“我睡不着,又听见楼上有动静。”
黑鸦解释道,“大人也做噩梦了吗?”
毛巾温热,贴在遍布冷汗的皮肤上,让人没来由得惬意。阿加佩松了口气,低声说:“是啊。你也是?”
黑鸦点点头,像只过于忠诚的大狗,蹲坐在床边。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惫地说,“你呢,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黑鸦微微笑了下,两个人就像同病相怜的病友,当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动起来,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着,一直累到没空想过去的事,就总能好起来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对我说过的方法,确实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终究是没有任何一种情况,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会学着适应不幸带来的病痛,不会向生活屈服。”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脸埋在毛巾里,因此没有看到对方向他倾注而来的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亲切地讥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参孙,厄运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优柔的人,都要向您学习,以免跌进自怨自艾的深渊,对不对?”
“正是如此,”黑鸦严肃地颔首,“为了世人的开蒙,使大家都成为有勇气的人,他们最好这样做。”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夜谈的氛围懵懂动人,像深夜里的昏黄烛火,恬静地逸出些光与热。
这样不是很好吗?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这样相互依靠,让心与心做出交流,不谈情,不说爱,这样不好吗?
他实在不愿为了不切实际的爱情,从此放弃这样一个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们能够理解彼此的灵魂,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类,知己,这在世上多么难得!
他说话的音量慢慢减小,阿加佩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睡着了。
凝视他的面庞,黑鸦温柔地拉上毛毯,盖好他的身体。
“晚安,大人。”
·
数天后的日落时分,赫蒂在房间照顾莉莉,黑鸦则走进阿加佩的房间,准备向他叙述汇报这一天的工作。
他们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经开始长成郁郁葱葱的小树,除了在花圃,这就是他一天最快乐,同时也是最难耐的时光了。
但是房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人。
男人皱起眉头,看见通往小卧房的门紧闭,他刚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开了。阿加佩穿着浴衣,很明显是刚洗完澡的样子,发梢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气息如海潮,瞬间将黑鸦淹没在一片意乱情迷的香气里。
豆蔻与桂皮,樟脑和檀木……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妄称天国的芬芳。
阿加佩一抬头,顿时被他吓了一跳。
“黑鸦?怎么啦,有什么事?”
黑鸦的目光难以从对面抽离,他盯着阿加佩的脸颊,一连数月,他和自己在花圃中培育丁香,接受日光的照晒,那红扑扑的颜色几乎渗透进了白皙的皮肤,像一面朦胧的朝霞,摄人心魂地笼罩在他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