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鹿加剩余的护卫确实没法抵挡帝国的军队,一月后的傍晚,夕阳的血色余晖浩大地笼罩着群岛,使人分不清燃烧的是海洋抑或天空。杰拉德的黑衣在热风里振翅,他的帽檐上点缀着鸦羽,整个人也像一只死寂的黑乌鸦,逐渐逼近摩鹿加的金宫。
被围困了一月有余,摩鹿加宫里早已是弹尽粮绝。卫队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最精锐的部分全被消耗殆尽。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杰拉德也没有闲着,他下令炮轰了摩鹿加的铁狱,将里面的典狱长一家,狱卒以及处刑人都揪了出来。
一连数日,摩鹿加宫外的惨叫响彻云霄,鲜血混合断肢,流遍了宫门前的官道,连最铁石心肠的军士也面露不忍之色,然而在杰拉德脸上,人们无法发现一丝哪怕最轻微的波动。
每死一个人,他就下令将尸体丢进冲天的火堆,焚烧的黑烟直上天际,他要确保站在金宫最顶层的人也能将这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期间,舍曼组织人手,发起了数次试图脱出重围,斩首杰拉德的冲锋,无一例外,全都以溃败告终。最后宫殿的大门也被撞开,负隅顽抗的幸存者一路死战,一路后撤,尸体几乎遍布在这座巨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等到了最顶层的金宫,却再没有人敢前进一步。
——浓烈的火油已经涂满了富丽堂皇的墙壁、立柱,浸透金线丝绸的挂毯,沿着精雕细刻的玉狮子流淌。黄金与琥珀的花瓶里插满干燥的绒花,白银的神像手里坠着冒烟的香炉,连小天使都被火药涂成了斑驳的黑色。
最冲动,最杀红眼的士兵都忍不住后退了,稍有不慎,这里就会化作烈火场,咆哮着吞没所有人。联合舰队的副指挥接到消息,为难地请示杰拉德:“大人,您看……”
传说中,金宫深藏着斯科特家族历代的宝物与财富,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好叫联合舰队血本无归。
杰拉德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我去见见珍·斯科特吧。”
副指挥和其他人都大吃一惊,纷纷阻止:“这太危险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真有意外,上到最顶层的那一刻,里面的士兵就会被立刻炸死。”
杰拉德说,“你们不了解斯科特人,更不了解珍·斯科特。如果不是为了见我,她不会搞这一出。”
说完,他就走进了摩鹿加宫。
再次回到这里,这个可以被称之为“家”,如今却一片狼藉的地方,杰拉德的情绪毫无波澜,任由鞋底在血泊上踩踏出粘稠的水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园,一个更朴素,更窄小,但也更柔软,更温暖的家园。
原来感情真的有排他性,他走到半路上,停下来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一旦心无旁骛地爱着谁,除它之外的所有事物,就全都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残次品。
上到顶层,他缓缓推开半掩的大门,珍·斯科特就坐在地毯的尽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舍曼身上带伤,依然站在她身后。
她憔悴了许多,狼狈了许多,可仍旧没有谁能比她更美丽,更危险。只要她肯活下去,世上会有非常多的统治者,甘愿把整个国家放置在金盘上,只为搏她一笑,换取一个印在手背上的轻吻。
杰拉德端详着她,她同样观察着杰拉德。
不知为何,杰拉德忽然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时光。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生物,珍·斯科特则尤为奇怪。刚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的那段时间,她很黏杰拉德,时常追着喊他哥哥。再长大一点,珍学会毒害,伪装,掠夺,享乐,学会了斯科特人的把戏,她也就离杰拉德越来越远了。偶尔她会在暗处阴沉沉地盯着他瞧,杰拉德看过去的时候又露出泫然欲泣的一张脸……但那又怎么样呢?杰拉德忙着洗掉手上的血,干了以后塞在指甲缝里就不好弄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关注这个妹妹,还有其他更强,更有力的竞争对手,等着他一个个地拔掉。
多年以来,他和珍只占着血缘上的名分。除了父母以外,珍理论上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亲近就是软肋,没有软肋的人才能活得长久。他跟妹妹有过合作,有过竞争,矛盾仇恨也不少——毕竟,是他杀了珍的未婚夫,对方家族的势力绝不能与她结合,以致天平产生倾斜的角度。
现在想想,她也真够能忍的。他这一路人挡杀人,神挡也杀神,珍都静静地潜伏在暗处,扮演一个失去爱人,自此一蹶不振的少女形象。直到他被投进监狱,被剥掉所有金光闪闪的头衔、地位,只能跪在泥土里抬头的时候,他才真真正正地看清了她的脸。
快乐的,残忍的,狂妄的,贪婪的脸。
原来你这么恨我,杰拉德恍然地想,不过,这倒是很公平,毕竟我也从没爱过你。
“你来了。”
珍低声说,“你来夺走摩鹿加了?”
杰拉德静静地看着她,说:“就给你吧,我已经对它不感兴趣了。”
珍低低地笑了起来。
“贱人,杰拉德·斯科特,你这个贱人。”
珍恶毒地盯着他,“瞧瞧你,永远伟大,永远不会出错,就像神圣的标杆,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对不对?我真想把你撕碎,把你活生生地扭断,扭断你的脖子,你的四肢,你的、你的……”
她呼吸急促,手背上青筋绽开,几乎要像蛇一样尖锐地嘶叫起来。杰拉德漠然道:“冷静点,小妹妹,别把手里的火石抖掉了。”
珍猛地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把火|枪,直指杰拉德的心口,咆哮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杰拉德投降般地举起双手,忽然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为什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