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立着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他神色平静,简洁的装束依然无法掩盖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再看青年身后,两个英武的男子静静站在那里,腰脊如标枪般笔挺,虽未配剑,但能看出是有功夫底子的好手。
王谦之已经上前一步,拱手道:“四爷,这就是您提过的周世兴,今日赶巧,叫我给遇上了。”
玄昱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下颚略微一点,“久仰大名,一同用个晚饭?”
周世兴心中还回味着王谦之方才那番巧遇之言,笑着点了点头。
玄昱负手向前走着,从容道:“文砚,我并不善言词,蠹众木折,隙大墙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清者为圣,浊者亦可为贤,如今的官场多是虚食主禄,素餐尸位者,急需要你这样的天下墨吏。”
闻言,周世兴先是一愣,仰头笑道:“说来脸红,当年喝了些墨水自高自大,惭愧。”
玄昱想起王长亭,略感神伤,“我记得你的氏族续论。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品级阶层固化,春过野草不生。”
周世兴的心猛地一动,自嘲道:“我写过数篇华美的敲门砖文章,没想到让人记住的竟是这篇。”
王谦之见周世兴当年的那股傲气未减,小心看着玄昱的脸色,接话道:“文砚兄头悬国门,释生取义,敢于抨击国家抡材制度,吏治弊端,着实令人敬佩。”
奴才奉主并不稀奇,但这王谦之好歹有功名在身,居然在这四爷跟前这般屈身附和。周世兴忽地吃了一惊,这年轻人开口便是天下,当今排行第四的至贵之人还能有谁?乃太子玄昱是也!
王长亭乃国舅,太子的外祖父,他的倒台是对太子的最大打击,而此事正是由自己那几首诗开始。若此人真是太子,这般大度未免过头,周世兴按捺住心中惶恐,“释生取义?真是折煞我了。”
他的脾气又臭又硬,王谦之笑脸岔了话题:“爷,前边的店是朋来酒家,有绍兴名菜和最好的黄酒,我们去这家?”
玄昱平静的脸似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变化,淡淡应一声,径直朝前走去。周世兴将心一宽,揣着糊涂去沾上一回光。
酒家内噪声不断,玄昱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转脸对王谦之道:“太吵,你去包下二楼。”
王谦之大步至柜台前,将两锭马蹄银递给掌柜道:“二楼我们包了。”
这银元足有十两重,掌柜一愣,急忙退回去,赔笑道:“对不住爷,楼上雅间还有,但知县老爷正在上头宴客,就算被您的钱砸晕喽,我也不敢得罪他啊!”
玄昱知道周世兴的腿是被金波废的,见他神色寻常,对王谦之道:“我们就坐楼上。”
“好勒!”掌柜喜笑颜开地上前,虾身将手朝楼梯一让,“爷们楼上请。”
临窗的河道水波荡漾,来往的乌篷船首尾相接。二楼门有四个,里头却是个大通间,根据客量用厚重的荷花屏风自由隔断成雅间。
王谦之熟练点菜,因提前说好,白川和霍东没立规矩也入了坐。一桌并不浪费,都是绍兴名菜,有糟鸡、醉河虾、霉菜烧肉、咸蟹、油焖笋、腊味三蒸等。
太子肯出面应酬还是头一回,王谦之坐在下首,笑盈盈对周世兴连连劝酒,沉闷的气氛逐渐缓和。几杯老黄酒下肚,周世兴的脸泛起血色,高兴回敬。
只听隔着屏风,一群人正在奉承贿赂知县金波,拿古玩玉器等供他鉴赏,说是叫他过眼,送到人手里的东西还有拿回来的道理么?
酒至微醺,谈兴愈浓,嗓门不禁大了些许。
屏风一折,一个仆从朝这边瞅,冷言道:“我家老爷是知县大人,你们劝酒小点声!”
玄昱心中早已不悦,微睨王谦之一眼。王谦之立刻起身,正欲开口,周世兴也扶桌站起来,笑道:“知县官大,我等开罪不起。”
他转脸将手朝仆从一摆,“去吧,我们知道了。”
这话一出,人人心中不痛快,白川瞧着主子的脸色,箸朝咸蟹盘子一敲,大声道:“绍兴知县好大威风,想必是学了这盘里的蟹,横行。”
骤然死寂过后,屏风那头穿来一个洪亮的男声:“来人!”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几个仆从麻利地将屏风移至一边。
六名靓丽的歌伎坐在一侧,有人抱琵琶,有人抚琴,颇有姿色。
一桌酒菜满满堆叠,山珍海错,炊金馔玉,无比奢侈丰盛。入席的有五六个人,居中的正是知县金波,他肥头大耳满面油光,蛤蟆一样不见脖子,嘴角的黑痣上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一眼瞧着便令人极不舒服。
周世兴拖着残腿上前一步,拱手道:“知县大人,别来无恙。”
金波乜斜着眼朝这边一打量,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跛子。”
“嘿,嘿嘿……”金波身旁的人巴结着干笑了几声。
周世兴笑道:“说起这条腿,我倒想起个笑话。”
金波正自得意,嘲讽道:“好笑不好笑,说出来听听。”
周世兴伸手捋着胡须,缓缓道:“话说,那日我送一条鱼到亲戚府上,他的小儿子正蹲在门口倒腾蛐蛐笼。”
眼见没了下文,金波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在耍本官么?”
刚才还在说吏治,这边绍兴官员的怠惰之风,嚣张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玄昱搁下箸,手指抚过酒杯,“门槛高跛子得跳,鱼跃’笼‘门,几位听不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