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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小孔哪一天才能当上老板娘啊。

其实王大夫错了。小孔忧心忡忡是真的,却不是为了当老板娘,而是别的。到现在为止,小孔潜入到南京其实还是一个秘密,她一直还瞒着她的父母亲。她不敢把她恋爱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答应的。尤其是她的父亲。

关于男朋友,小孔的父母对小孔一直有一个简单的希望,其实是命令——别的都可以将就,在视力上必须有明确的要求。无论如何,一定要有视力。全盲绝对不可以。远走深圳的前夜,父母把一切都对小孔挑明了,概括起来说,你的恋爱和婚姻我们都不干涉,但你要记住了,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你已经是全盲了,我们不可能答应你嫁给一个“摸”着“过”日子的男人!

事实上,为了找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过”,小孔努力过。很遗憾,除了眼泪,她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小孔反而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他(或她)多么聪敏,多么明理,一旦做了盲人的父母,他(或她)自己首先就瞎了,一辈子都生活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头。小孔又何尝不想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呢?难哪。然而,盲人的父母就是盲人的父母,他们的固执是不讲道理的,原因很简单,在孩子的面前,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一句话,他们对孩子的基本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他们的本意绝不是干涉孩子们的婚姻,可他们必需要干涉,不放心哪。

王大夫恰恰就是全盲。从恋爱的一开始,小孔就打定主意了,先瞒着家里,处处看。哪里能那么巧,一辈子正好就赶上这一锤子买卖。处了一些日子,爱上了。小孔对自己的感情想来是警惕的,可是,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时候,警惕又有什么用?爱情是小蚂蚁,千里之堤就等着毁于蚁穴。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口子,后来想堵的,来不及了。小孔就哭。哭完了,小孔决定爱。小孔有自己小算盘,等事态到了一定的火候,也就是常人所说的“生米煮成了熟饭”,回过头来总是有办法的。当然,得有非比寻常的耐心。话又说回来了,做盲人的就必须有耐心。耐心是盲人的命根子,只有耐心才能配得上他们看不见的眼睛。说到底,盲人要学会等。无论遇上什么事,盲人都不能急吼吼地扑上去,一扑,到倒了。也许还要赔进去一嘴的牙。

小孔可以等,恋爱却不等人。小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恋爱居然会以这样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奔涌起来,她这么快她就来到了南京。说起南京,小孔的心cháo澎湃了,那是怎样的波澜壮阔。是王大夫向小孔提起来的,他想带着小孔“一起到南京去”过春节。“一起到南京去”隐藏了怎样的潜台词,小孔不是小姑娘,知道的。小孔没有答腔。不是不想答,是不敢答。她知道她的声音是怎样的,一定会颤抖得失去了体面。王大夫没有得到答案,吓得宿回去了。小孔不敢答腔还不只是紧张,这里头有她人生最为重大的那一个步骤。一旦跨出去,她就再也不回头了。“不回头”就必然带来这样的一个问题:背叛自己的父母。这“背叛”的具有怎样的含义,健全人通常是理解不了的。小孔又哭。还是哭。然而,“一起到南京去”这六个字拥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它蛊惑人心,散发出妖冶的召唤。它们像丝,把小孔捆起来了,把小孔绕起来了,把小孔缠起来了,它还把小孔fèng起来了。小孔自己都知道了,是她自己在吐丝。她在作茧自缚。一遍又一遍的,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沉迷。

小孔可没有沉迷。她行动了。小孔的行动惊天动地,说出口能吓死人。她去了一趟美发店,把头发重新做过了。做好了头发,她开始买。她买了一双高跟鞋。高跟鞋是盲人的忌讳,其实用不上的,但是,哪怕就穿一次,就用一天,就两个小时,她舍得。她还买了一套戴安芬内衣,很薄,摸上去有叹为观止的针织缕空。最后,她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其实是勇气,买了一瓶香奈尔5号。为什么要买这个?这就牵扯到两个年轻的女客人了,其中的一个是小孔的贵宾。她们一边享受着推拿,一边在聊天,海阔天空的。其实是做梦。梦想着自己奢靡的、不着边际的生活。她们一下子就聊起了高阔而又豪华的海景房,聊起了窗帘,床,还有一个迷人的、在床上像一台永动机的男人。小孔的贵宾马上就引用了玛丽莲梦露的名言,她说,如果有这样的日子的话,她“睡觉的时候只穿香奈尔5号”。另一个就笑,说她骚。这句话小孔其实并没有听懂,然而,究竟是女人,几乎就在同时,小孔又懂了。小孔的心突然就是一阵慌,她对“只穿香奈尔5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狂想。

等把这一切都置办好了,小孔甚至把自己都吓住了,这不是把自己嫁出去么?是的,小孔是要把自己悄悄地嫁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了,年底也逼近了,王大夫的那一头却沉默了,再也不提南京的事。王大夫到底碰过一次钉子了,哪里还有勇气。没有了。最终还是小孔把电话打过去的。小孔说,日子一天天靠近啦,你到底回不回南京哪?王大夫支吾了半天,说,是啊,是啊。小孔压住性子,问,是啊是啊是什么意思?王大夫这个木头,居然还是“是啊是啊”。小孔上火了,主要是委屈,对着手机喊道,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挂线了。话都到了这一步了,王大夫只能抓耳挠腮。抓完了,挠完了,腹稿也打好了,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两分钟之后,他把电话回过去了,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是虚的,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王大夫就觉得自己聪明,话说得漂亮极了,甚至还有点得意自己的油滑,不停地吊动他的眉梢。这个呆子,憨厚得真是叫人心疼。小孔所迷恋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呢。小孔轻声说:“那你对我好不好?”口风松动了,口吻完全是一个新娘子。王大夫哪里能知道女人这座山有多高,女人这汪水有多深,却听出了希望。希望给了王大夫庄严,他不敢再油滑了,突然开口了,一开口就无比的肃穆,他在手机的那一端高声地说:“我要对你不好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小孔的这一头完全是新婚的心态。新婚需要誓言,却忌讳毒誓。小孔说:

“乌鸦嘴!操你妈的,再也不理你了!”

小孔就这样来到了南京。对父母,她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要到香港去。这还是小孔第一次对自己的父母亲撒慌,内心里其实愧疚得厉害。但是,“这种事”不撒谎又能怎么样?小孔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胆量,色胆包天哪。想起来都害怕。可是话又得反过来说,要是有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父母,小孔的父母一定是不信的。他们的女儿在“这上头”是多么地本分、多么地安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又本分又安稳的姑娘,一锤子,硬是把所有的买卖全做了。

小孔胆大了。小孔愿意。小孔爱。如果能回过头来,小孔还是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恋爱这个问题上,说到底,父母亲都是用来被欺骗的。小孔的“眼里”只有新郎了。小孔喜欢他的脖子,喜欢他的胸膛,还有,喜欢他蛮不讲理的胳膊。他是火炉。他多暖和啊。他的温度取之不尽。她要他的身体,她要他的体重,他的怀抱是多么地安全。只要他把她箍进来,她就进了保险箱了。这些都还不是全部。最要紧的是,他爱她。她知道他爱她。她有完全的、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让她有一点点的危险。即使面对的是刀,是火,是钉子,是玻璃,是电线杆子,是建筑物的拐角,是飞行的摩托,是莽撞的滑轮,是滚烫的三鲜肉丝汤,他都会用他的身躯替她挡住这一切。其实她不需要。她能对付。但是,他愿意去做。爱真好。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

小孔真正喜欢的还是他的脾性。他稳当,勤勉,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受到人们的尊敬。当然,他的“小弟弟”调皮得很,没日没夜地“要”。小孔也“要”。可是,和“要”比较起来,小孔更热爱的是事后。她已经把“香奈尔5号”穿在身上了,她“只穿”香奈尔5号。两个人风平浪静的,她就躺在他的怀里,他抚摸着她,她也抚摸着他。即使外面都是风,都是雨,都是雪,都是冰,都是狼,都是虎,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安安稳稳的,暖暖和和的。这样的时分小孔舍不得睡,在许多时候,她在装睡。他以为她睡着了,还在亲她,小声地喊她“宝贝”。她怎么舍得把这种蓬松的时光用来睡觉呢。她就熬。实在熬不住了,那么好吧,鼻孔里出一口粗气,两个肩头一松,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即使两个人都睡着了,她的手也要坚持放在他的胸脯上。她不放心。不愿意撒手。四处摸。不小心的时候也有,一摸,摸到他的“小弟弟”上了。他的“小弟弟”机警的很,小孔的指头一过来,立即就醒了,一阵一阵地扩张,一阵紧似一阵。它一醒小孔就醒了。他也醒了。醒过来了他就“要”。夜深人静的,小孔真的不“要”了,她累得都不行了。但是,小孔认准了一个死理,她是他的,只要他要,她就给。“小弟弟”坏。才坏。这个小小的冤家,他可不像他的“哥哥”那样本分。

小孔幸福。不过,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她都没有放松对手机的戒备。这里所说的手机是“深圳的手机”。她已经在南京配备了新手机了,可是,她必须依靠“深圳的手机”来撒谎,号码不一样的。谎言使她的幸福打了折扣,有了不洁的痕迹。一想起父母漫长而又过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觉得被欺骗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然而,谎言是一种强迫性的行走,只要你迈出左腿,你就必然会迈出右腿,然后,又是左腿,又是右腿。可谎言终究是不可靠的,它经不起重复。重复到一定的时候,谎言的力量不仅没有得到加强,而是削弱,直至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就在小孔和王大夫冷战的关头,母亲到底起了疑心。她不相信了:“你到底在哪里?”

“在深圳哪。”

母亲的语气斩钉截铁了:“你不在深圳。”

小孔的语气更加地斩钉截铁:“我不在深圳还能在哪里?”

是深圳,还是南京,这是一个问题。小孔不能把“南京”暴露出去。一旦暴露,接下来必然是下一个更大的问题: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去南京?

说谎话的人都是盲目的,他们永远低估了听谎话的人。其实母亲已经听出来了,她的女儿不在深圳。女儿手机的背景音突然没有以往那样嘈杂了,最关键的是,没有了拖声拖气的广东腔。他们的宝贝女儿肯定不在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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