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是王采荆对他讲的。王采荆说,自己在学界的朋友里,有人跟周伯阳有旧,曾听过周氏那么一句话,道是“徐氏的门风与训诫子弟的规矩,自然不容我置喙,但我实在是不敢苟同”。王采荆同他说起的时候并无任何批判之意,是拿这句当作比对江南与北方士子风气不同的材料,他听了也不恼,只淡声笑道:“你又说我。”眼下徐若霜想分家。以如今时代的风气,这次一分,恐怕日后也要渐次各自为政了,高门大户大约总要风流云散,徐慎如觉得有些感伤,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甚至若不是徐若霜拉着他来挡刀,他都没资格、也不大有兴致在此列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是纠缠,有什么意思?虽然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地在其中沉沦着。他和徐若霜坐同一边,大哥二哥坐另一边,这是个长条的方桌,座次也是随便坐的。徐慎如抬眼看,见对面的徐若柏给徐若云盛了汤,放在了手边。徐若云装模作样地拦着他,当然没拦住,过了一会,拿着勺子慢慢地舀了一口汤,喝了下去。徐慎如看完了全过程,不由暗暗笑了一声。看这阵势,几乎要让人以为之前没徐若柏陪着的时候,大哥都没自己吃过饭,是餐风饮露生活的。这一年徐若柏怎么哄徐若云的他不知道,但结果摆在他眼前,竟仿佛是不错的样子。虽然还是好像有不对的地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徐若云今天穿了他一贯喜欢的、银灰色的绸衫,仍然是不嫌热的长袖,幸好徐若柏不知道在房子里安了什么,温度倒还颇为舒适。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是四个人里唯一戴眼镜的,神色安宁而矜持,话也说得不多,只听着徐若柏和徐若霜两个人慢慢地对话。说到兄弟分家,和徐若霜要自己的那一份嫁妆上,徐若柏显然不大赞同。他本来倒不是特别在意此事,毕竟他此刻经济优裕得很,但分家之后自己和徐若云势必要分开居住,何况他也不大明白,徐若霜倘若坚持要嫁妆,那给她也就是了,又为什么非要分家不可?然则徐若霜的大小姐性子一旦上来,便不爱退让的。当年徐若云意指她淫奔、徐若柏在旁侧一言不发的事历历在目,徐若云越是不肯,她就越是坚持,不管不顾的。不分家,她名义上仍是受大哥的教养、要听徐若云的话,她如何肯答应呢?但她说到话里,倒也并不坚持,只含含糊糊的,见对方不答应,便装作不提了的样子,说些别的家常里短。话题转到了儿女上。徐若柏想起分家的话题,自己也为自己叹了一口气。他两个儿子年纪都不小了,眼看着就要为了家产明争暗斗。长子要循嫡长当家的例,次子则觉得人人都是一样的。徐若霜也听说过这事,知道他在叹什么,随便又说了几句。这时候早已经吃完了饭,她喝一口手里的茶,搁下茶杯往椅子背上一靠,掠了掠鬓发对徐若柏笑道:“二哥发愁的事,我倒是有个不能算法子的法子。”徐若柏好奇,便问她:“是什么?”徐若霜这会却又不想说了,只还是笑,摆着手只说算了:“说了是不算法子的,我这是瞎搅和,你们听了要说我胡闹的。”徐慎如知道他这个姐姐时常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这时候也好奇了,便跟徐若柏一起问她:“霜姊想的,是什么法子?”徐若霜道:“你们真的想听?”那两人还没回答,徐若云先插嘴了:“阿霜不要卖关子了,若是好的,没什么不可说;不好的就不要乱出主意,何必待说又不说的?”徐若霜见状抿了抿唇,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平缓地道:“若冰没有男孩子,二哥将次子过继给若冰,不就都好说了?父亲虽然到佛堂前做了居士,可是他过世前还记挂着这事,说一看若冰就是不上心的,这事虽然也很没意思,到底还是照例过继一个好,你们还假意口头哄过爹说好。其实这虽然胡闹,也是个办法,不是么?至于二哥担心的家产,你最初做买卖的时候不是还问若冰借过本钱?这时候只说还他的,过后叫若冰交代给你家孩子,也就是了。”此言一出,剩下的三个人都愣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徐若云的疑问首先提了出来:“若冰那时候有那样多的钱?我记得阿柏是有一阵赔了,差许多钱……是爹刚过世那会儿?”徐慎如笑道:“我的账还要向大哥报么?”徐若云是很信奉子弟财物不能私藏那一套的,因此父祖健在时,他甚至没有多少私账。但徐慎如早已经不算家门之内,他问完了,才觉自己问得可笑,略尴尬地咳了一声遮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