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再见!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ldo;echo再见!echo再见!&rdo;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糙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ldo;荷西!你回来吧!&rdo;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ldo;echo再见!echo再见!&rdo;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ldo;你好!&rdo;我也说:&ldo;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tis;&tis;人。&rdo;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ldo;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rdo;我说:&ldo;记得呀!&rdo;他说:&ldo;噢!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rdo;&ldo;真的!&rdo;他又说:&ldo;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rdo;我惊讶的说:&ldo;好呀!&rdo;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ldo;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了。&rdo;我答道:&ldo;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rdo;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ldo;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rdo;打开了信,信上写着:&ldo;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rdo;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ldo;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请代我谢谢他。&rdo;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ldo;我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rdo;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ldo;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tis;&tis;地址。&rdo;结果那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ldo;这就是我。&rdo;我没有回信,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ldo;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rdo;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ldo;你看墙上!&rdo;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ldo;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rdo;他说:&ldo;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rdo;我问:&ldo;你们家里的人出出进进怎么说?&rdo;&ldo;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rdo;我又问:&ldo;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rdo;他说:&ldo;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是会晒到。&rdo;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印子。我转身问荷西:&ldo;你是不是还想结婚?&rdo;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ldo;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rdo;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ldo;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rdo;他忙问&ldo;为什么?怎么不要?&rdo;那时我的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ldo;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rdo;他说:&ldo;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rdo;我说:&ldo;黏过后,还是有fèng的。&rdo;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ldo;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rdo;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过:&ldo;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rdo;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ldo;门当户对&rdo;的东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ldo;你要怎么死?&rdo;他也问我:&ldo;你要怎么死?&rdo;我总是说:&ldo;我不死。&rdo;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ldo;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rdo;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ldo;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rdo;他就说:&ldo;这个题目真奇怪呀!&rdo;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ldo;这个稿子你写不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rdo;我仍继续地揉面,说:&ldo;你先让我把面揉完嘛!&rdo;&ldo;你到底写不写啊?&rdo;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ldo;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rdo;讲完这话,我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ldo;你神经啦!&rdo;因为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ldo;走开嘛!&rdo;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ldo;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rdo;话正说了一半,我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ldo;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rdo;然后又说:&ldo;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rdo;&rdo;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rdo;我问。&ldo;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rdo;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么称呼?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ldo;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rdo;他说:&ldo;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麻呀!&rdo;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母亲,而叫&tis;&tis;先生,&tis;&tis;太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婆婆叫马利亚,我就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ldo;我,叫爸爸陈先生好了!&rdo;我说:&ldo;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rdo;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了十六天,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ldo;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噜嗦。&rdo;他说:&ldo;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rdo;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的。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ldo;你过来。&rdo;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ldo;爸爸!&rdo;然后看看妈妈,说:&ldo;妈妈!&rdo;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ldo;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rdo;他说用西班牙文说:&ldo;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rdo;那时我才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ldo;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rdo;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ldo;爹爹&rdo;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