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的事,总须得有人去做,人都是这样,容易趋炎附势,见利忘义,譬如说官员收受贿赂,那是没有办法,有的官员月俸都不足以养活自己,不收点克扣,难道全家一并跟着他喝西北风?”
游淼终于约略明白了些聂丹的原则了。
“许多事情表面上没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认定了。但只要是错的,就要想方设法地扳正它。不能说觉得这样私底下说得通,懒得动,于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当大家都在做错事之时,大哥与你先生的力量虽微弱,但总要站出来,不能同流合污。”
“退一万步说。”
聂丹注视游淼的双眼,“大哥也不想后世史书提及我朝之时,会说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掳,天启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从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汉人千年气节,毁于一旦。”
游淼不敢吭声,只觉聂丹的话就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自己的脸上。
“国可破,家可亡,气节不能亡。”
聂丹说,“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虽频频入侵,最终却无法彻底灭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气节所在,这些话,你们读书人,想必比我们更清楚。”
游淼点了点头,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他不敢想在事情结束后,聂丹会如何震怒,说不定会与赵超彻底翻脸,分道扬镳。
天渐渐亮了,孙舆仍然缓缓喘气,一口气吊着,活不转,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给事中都来晨课,逐一探望过孙舆,游淼十分忧心。朝唐博道:“预备后事罢,先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唐博道:“兴许在等北边的消息。”
游淼听到这话时只觉心都被揪了起来,也不知孙舆还能撑多久。当天早上,游淼牵头掏钱,给事中们各自搭了银钱,或一两,或五钱地朝洗笔的瓷碗里扔了些碎银。大家都是表个心意,知道游淼有钱,定会给孙舆风风光光地厚葬。
唐博却朝游淼道:“从前听先生说过,但凡老了之后,是不赞成厚葬的。若给他厚葬了,只怕他节俭的名声,传出去便没了,这样泉下有知,也对不起他。”
游淼一听便头疼了,确实从前孙舆教他念书时,也说过节衣缩食给父母厚葬,华而不实的一套是狗屁。人死万事休,不如留着钱财给儿女过好日子。
“是这么说。”
游淼道,“先生一生反对奢华浪费。但那是指子女穷困窘迫,没钱生活,你看咱们这些人,哪一个像穷得日子过不下去要卖身葬父的?”
众给事中俱纷纷点头说是。游淼又道:“要么我还是听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内一直以来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后事,你们说了算罢,看是赞成厚葬的多,还是赞成不铺张的多。哪方说得多,便按哪方的意思办,到了陛下面前,我自去分说就是。”
唐博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敢贸贸然行险,
“便按你说的办罢。”
唐博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游淼又解释道:“先生生前节俭,这是他自己执意的,他过得心安理得,咱们做弟子的也是这么说,不好去左右他什么。但哪天老了,若不给他厚葬,不仅陛下那里说不过去,弟子们心里也不自在。横竖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个无所谓别人怎么议论他的,你道是为了先生,我还是觉得为了咱们活着的人,买个心安罢了。”
唐博哭笑不得,心里想的那点事全被游淼抖了出来,众给事中也甚尴尬,大家又想得个孝顺的名声,又怕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政事堂铺张浪费,才让游淼去顶缸,反正没人敢参游淼。游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该说的全说开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下众人也都安了心。
这边正说着孙舆的后事,门外却有大理寺的官吏前来,进门便道:“孙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线有十万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
游淼与唐博停了交谈,一齐望向那官员,游淼道:“先生早上用过饭便睡着,什么事?你说罢。”
“前线发来文书,谈判结束,李翰林回来了,谢长史与虎威将军正护送陛下与太上皇归朝!”
那官员的话无异于朝政事堂内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惊了。
聂丹从走廊里过来,听到这话道:“已经接到人了?”
官员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将军在祁山稍作休整,预计五日后能抵扬州!陛下正在传各部官员,迎接二帝归来……李翰林已先一步回来了。”
游淼的心里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聂丹道:“我这就入宫去,子谦,你去不?”
游淼回过神道:“我先等等,这里还有事务要安排,这样,唐博你跟着聂将军去上朝……”
唐博颔首会意,聂丹知道游淼要给孙舆安排后事,便点头离开。给事中们心思各异地去晨课。游淼心中五味杂陈,回入后院去。
孙舆闭着眼,也不知是活着是死了。
游淼上前到榻畔,低声道:“先生,前线来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
孙舆缓缓喘气,哆嗦着睁开双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游淼的手,转头望向他。游淼这下什么都明白了,孙舆一口气撑着,只为了等前线的消息,如今听见二帝归朝,终于能放下了。
游淼忙朝外面喊道:“把给事中们都叫来!先生要吩咐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