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用手肘一捣范涟:“哎,德国留学的,和你有共同语言,去聊聊,难说能成呢!”
范涟看杨小姐有姿色有家底,早也动过脑筋,两手一摊苦着脸说:“聊了!就没搭理我!等王冷来了和她坐一桌吧!”
那边有人夸姚熹芙穿得鲜艳,知情的便说:“我记得你是夏天生日,就今天不是?”
一问之下自然有人起哄附和。姚熹芙作为寿星,当之无愧是今天的主角,范涟又忙着要安排酒席,又忙着撺掇姚熹芙唱一段子,还不忘把商细蕊拿出来挤兑:“蕊哥儿,今天你姚师父过生日,你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商细蕊一脸惭愧:“不知道今天能遇见姚师父,什么都没准备。我们师徒一场,我就给师父磕个头贺寿吧!”
这二人并非正式的师徒,年纪又离得近,教授年头也短,姚熹芙自觉受之有愧,连忙摆手。其他几位老板起哄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都觉得商细蕊那么傲气,不至于真的当众磕头,何况姚熹芙已经封箱嫁人远走他乡了,再套近乎也没有好处。不料想商细蕊上前一步,也不等地下垫个垫子,撩开长衫衣摆纳头就拜,真的端端正正的给磕了一个头,动作就像戏台上那么好看。众人齐齐发出一声低呼,连远处独坐出神的杨小姐也看了过来,觉得很新鲜。可惜商细蕊膝盖上带着伤,站起来的时候不自觉拿手撑了一把大腿。程凤台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范涟心里一哆嗦,抖着说:“姐夫你看……我是为的撺掇他们师徒搭一段戏!可你家蕊哥儿也太实诚了,我这没想到啊!”
程凤台拍拍他的肩:“不用多说了,等着我收拾你。”
姚熹芙这时候眼圈红红的蓄了点泪,这行里人走茶凉的流水席,一旦脱籍改行,连她师门内的晚辈都不会当真敬着她了。没想到一个口盟的小徒弟,如今功成名就的商老板,竟会有这份诚心在。姚熹芙也顾不得男女避嫌了,拉着商细蕊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密密切切谈了许多话。直到堂会开场,范涟求着姚熹芙露一嗓子,师徒俩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今天有点身份的老板们都不扮相,商细蕊踏踏实实坐在下面听。自从原小荻从商,姚熹芙嫁人之后,北平昆曲界就不剩下什么人了。今天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商细蕊往程凤台身边一坐,拿姚熹芙的戏就着茶喝,一口一砸吧嘴,津津有味。姚熹芙唱的是非常地道的南派昆曲,江南声腔里含着一口春水滢滢,又雅又娇,要让万物都复苏了。他们内行人的聚会,不大会去唱游园惊梦之类的通俗名段,选的段子太冷僻,程凤台欣赏不了,坐不多会儿就觉得恹气了,要出去走动走动,抽一支香烟。他屁股刚一抬,商细蕊就一把按住他:“去哪儿?”
程凤台笑道:“听不懂啊商老板,放我出去散散心吧。”
商细蕊眼睛痴痴盯着姚熹芙,一瞬也不瞬,嘴里说:“听着好听就成了,谁指望你听懂!芙蓉叫你能听懂吗?蝈蝈叫你能听懂吗?你不是照样都爱听?”
商细蕊又在说歪理了,然而程凤台居然被说服了,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行了,商老板,你姚师父太会哼哼了,哼得我骨头缝发痒,我要出去活动活动,撒泡尿。”
他压低声音说:“等我精精神神的回来听商老板的!”
商细蕊听见这句果然撒开手随他去了,一面嫌弃地说:“去吧去吧,你这就叫山猪吃不了细糠。”
程凤台贴到他耳朵旁边说:“我这山猪只拱你一个,还不好吗?”
商细蕊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范涟扭头道:“姐夫快去快回,待会儿我也要唱的!”
程凤台拍了拍他肩,自去溜达了。绕着游廊边走边抽烟,薛千山带着他的西藏姑娘姗姗来迟,见到程凤台,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程凤台也不怎样热络他,擦肩就要过去。薛千山压着嗓子追喊一句:“程二爷别往那边去,打扰了安贝勒的好事。”
程凤台上前揽了揽他的肩,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廊厅。大家都是场面上相见的人,安贝勒不愿意为了个小戏子暴露自己的下流嘴脸;程凤台也不好不给面子,为了个小戏子去踹安贝勒的门。这样一闹也没有心情继续逛花园了,陪周香芸慢慢走回去。周香芸脑袋垂到脚面上,脖子都快折了,为免招惹无赖,他一心做旧糟蹋自己,穿的灰布褂子,头发剃得一层青皮,缩头缩脑的,就差往脸上涂煤灰。实在是怀璧之罪,没处说理去。
程凤台忽然停下来,周香芸猝不及防,踩了一脚程凤台的皮鞋尖,惊得把脸一抬,又很快低下头去。程凤台面对着他说:“把头抬起来,腰杆挺直了!形势比人强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以后你就趁着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嚷出来,他比你有身份,比你怕丢人,懂了吗?三五次这么一来,知道你是个咬手的,还能再招你吗?”
周香芸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程凤台叹了口气,也是怒其不争,知道以周香芸的性情来说,回头哪怕挂根绳子上吊了,也没有勇气做出反抗。
回到堂会上,黎巧松在商细蕊面前弓着腰说着什么,商细蕊点点头,程凤台最后就听见黎巧松念叨了这么一句话:“我就不信逮不着个小娘们儿!”
程凤台莫名其妙的,问商细蕊:“这是跟谁?”
商细蕊不答话,下巴往台上扬了扬。原来是西藏姑娘央金上场了,黎巧松还记得去年在孙主任堂会上出的丑,这一次立志要找补回来,央金开口第一句,调门拔到了凌霄殿,黎巧松的琴拉得是细若游丝,丝丝不断。商细蕊一拍巴掌。程凤台问:“逮住了吗?”
商细蕊道:“逮住了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