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决反问他:“为什么不想回家?”
“那我悄悄告诉你哦,爸爸妈妈最近老是在家吵架,比我看动画片的声音都大,我能不能今晚去你家啊?”
李决在等红灯,侧过头看余子飞皱着眉的一张小脸,等到红灯转绿的时候他跟余子飞说:“以后都不会了。”
余子飞故作老成地叹口气,大概也知道今晚是肯定要回家的,他把手里的超级英雄揣进裤兜里:“唉,最好是吧。”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很快就调查清楚。他在办公室的电脑里留了一封信,信里写着对妻儿的道歉,也写着希望研究所能酌情帮忙照顾孤儿寡母。他妻子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彻底崩溃,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咒骂一样不管不顾地讲:“余海洋他妈的不是男人!死算什么本事!他妈的没能力去北京倒是能去死!”
她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决正牵着余子飞走到会议室门口,听到声音很快单手把他抱起来捂住他耳朵,余子飞侧脸贴在李决胸前,李决其实拿不准他听到了多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余子飞坐在沙发上继续玩乐高,玩着玩着跟李决讲了一句:“他们在家里也是这么吵的,我习惯啦。”
再过了半个小时大会议室里的谈话才结束,余子飞的妈妈看起来像是终于情绪稳定了,余子飞收拾好玩具背着书包站到她旁边,很有礼貌地跟李决道了别。
李决不知道余子飞会在什么时候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的消息,因此也不会再有爸爸妈妈在家吵架的事情发生了。余子飞应该会哭吧,但是小孩子又哪里真正懂生死的意义呢。
李决想起来李进明,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父亲”这个概念在他生活里完完全全缺失了。以前他和苏煦在一起的时候,苏煦安慰他,爸爸们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温柔和亲切的,可是李进明应该都快要过六十岁生日了,到了人最珍惜亲情的年纪,李进明也从来没有联系过他。
但无论是怎样的父亲,余子飞都没有了。
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夜里三点。他没去卧室,而是走到阳台上抽了支烟。
电脑桌上还放着应允承留下的空可乐罐,李决把烟灰弹进去,又开了窗户。雪还在下,冷风吹起来并不舒服,从早上和徐晋洋的谈话到余海洋出事,李决过了非常非常累的一天。
在余海洋的事情面前,终于没有人来催他做选择,美国或者北京,在生死面前都没有区别。
应允承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了响动,从卧室里走出来开了客厅里的灯,眼睛还有点儿睁不开的眨着。他只穿着睡衣,走到阳台上来终于清醒了一点,问李决:“不冷吗?”
李决关了窗户,又把烟掐灭了,在这个并不恰当的时间跟应允承讲:“余子飞的爸爸自杀了。”
应允承当然还记得余子飞,因为他记得和李决第一次去沙漠。余子飞是一群小孩儿里最能闹腾的,他那时候还很诧异李决对小朋友竟然会如此有耐心。他跟余海洋不熟,之前夏天在研究所的时候也不过见面打过一两次招呼,他下午收到李决的短信的时候并没料到研究所出了这样的事情。
余海洋自杀的原因来自生活的负担。
此前研究所里并没有人知道他家里爆发过的争吵。余海洋的工资水平在所里不算低,还有零零碎碎的行政补贴,夫妻争端的来源是因为妻子想送余子飞去北京上小学。
余海洋跟大学的室友们都还有联系,连带着各自的太太们也时常借助网络聊聊天。余海洋的室友们在毕业后都留在了北京,有一个跟他一起进了航天系统了也在两年前离职去了一家科技企业。几个月前,有同学的太太劝他妻子:“之前幼儿园无所谓,孩子上小学了再不回北京以后就要跟不上了。”
余海洋的妻子于是开始跟他商量调回北京的可能性,妻子也并不是没有委屈,从余海洋工作以来,她跟来西北照顾余海洋,一路恋爱结婚生孩子已经接近十年。余海洋一开始并不是不配合,也找领导沟通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妻子后来问他,要不然辞职吧,你同学里去投行去私企的现在都在北京有车有房,不在好学区的孩子还能读国际学校,儿子一直在这里上学有什么前途?
余海洋不同意,两个人吵架就越来越凶,有的时候两个人话都说的难听,他呵斥妻子乱攀比,妻子骂他是废物,做研究出不了头去搞行政被同事在背后笑,现在做了行政连调回北京都办不到,简直是个笑话,儿子有你这样的爸爸真是倒霉了。
余海洋当年去北京开完会回来,领导问他愿不愿意以后负责协助党建工作,相应地可以适当减轻他的项目负担,每个月还能够单独领一份津贴。余子飞那时候刚出生,多一个孩子多了太多用钱的地方,余海洋答应了。
“就是这样普通的理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谁都想不到他跳下来的心思那么坚决。所里后来调了监控,他站到天台到跳下来中间只隔了三分钟。”
李决说。
应允承的睡意已经彻底被李决的叙述击散,他一时没说话,像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应允承说:“可是为人丈夫为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样草率地结束生命啊,这些问题,都是可以沟通和解决的不是吗?”
李决没有说话。
“如果他太太的观念出了问题,就应该要沟通和纠正,跳下去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去北京念书有这么重要吗?余海洋愿意在航天一线奉献,家里人应该都很骄傲才对。之前我说要参加项目回西北,爷爷巴不得我干脆长期在这里工作算了。余海洋一家人的生存条件已经胜过世界上好多人了,之前高中的时候学校有项目去肯尼亚,那里的人是真正的连一日三餐都没法儿保证,可每个人也都活得很用力。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小孩子在北京念小学才是成功呢?”
李决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天真的、没有见过痛苦和失望的眼睛。
事实上应允承这番话说得非常平静,他是真的在和李决探讨,像探讨书本上的一个问题,已知了一切条件,判断结论是否合理。他的话里有一种他不自知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优越,以至于本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是一种优势。
但李决亲眼看到了雪地里余海洋的血,他没有办法去分析正不正确、应不应该。即使有人有资格审判余海洋的选择,这个人也绝对不是他,因为他没有经历余海洋经历的一切。
而就算余海洋后悔了、领悟了这个选择是错的,他也没有办法再重选一遍。
李决现在知道了,应允承体会不到余海洋以及更多的余海洋们的痛苦。
应允承刚刚来所里的时候,有不太看得惯他的同事说,不过是一个出生在迦太基的公子哥,游过地中海就能到达罗马。
李决这一刻坐在深夜灯火通明的房间,突然想起这句评价。
并不是所有人的痛苦焦虑都是肯尼亚式的。更多的人在平常的、日复一日、看起来并没有痛苦的生活中受折磨。应允承生来就有的东西,很多人真的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甚至在这争取的过程中露出难看的吃相和急功近利的野心。
李决没有再说话。
他看着应允承,他在同一天内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明明本该希望应允承最好是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对痛苦产生同理心,但他希望时间回到十分钟以前,应允承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只需要借给他一个安静可倚靠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