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帮西班牙人干活之前,他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白色的线头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们将虫子晒干,碾碎它们的身体,里面竟是一团耀眼的红色。他们管这种红色叫“波斯红”。
这虫子是西班牙人的宝贝。据说是他们从一块新发现的陆地找到的,辗转带到南洋来。他们用它制造颜料——鲜艳的洋红色颜料——再卖到世界各地。
他们家原来是有一块橡胶地的,但是后来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亲和哥哥现在在当地的矿场工作,据说能挖出金子,但他们每天的任务只是搬运一些带棱角的石头。他不喜欢那些灰蒙蒙的石头,情愿和虫子呆在一起。
他的工作地点是宽敞的棚屋,虽然简陋,房顶却用棕榈叶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点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点水分的阴凉环境里,五个月可以养育一批成虫。他将那些虫子从仙人掌上取下来,放到强烈的日光下曝晒,等干透后再研磨成粉末。他将虫粉放入装着树叶和柠檬的开水中滚。放入虫粉的多少,决定了制出洋红颜料的深浅。也许是天生对颜色敏感,他制出的红色颜料颜色独特,又艳丽夺目。
他只是听说他制的红色颜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顶的壁画上,被用在法国贵族小姐的纱裙上,被用在英国绅士的帽缨上。西班牙人只是暂时拿这个小岛做贸易中转站,后来他们又把生意做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将他也带走了,因为他制的红色太美。
生命中的许多时间,他都在往来于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养白色小虫。最难忘的经历是去中国的那一次。他觉得那里的人很亲切,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祖先的缘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他和他们一起工作,教给他们如何做红色颜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离开多年后,学会的中国话他慢慢都忘记了,只记得几个字,是一个中国女子教给他的。她将他制的红色颜料轻轻涂在两颊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虫,为它们取名——胭脂虫。
平心而论,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春迟不用为了生计担心。那些歌ji因为顾念淙淙,对他们格外照顾。先前住在难民营里的时候,春迟十分矜傲,对于那些船上的歌ji始终看不惯。如今每日相处,反倒觉察到她们的诸多可爱之处。长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来往去卖唱为生,生活的无常令她们珍惜又挥霍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们性情率真,活得洒脱,她们从不将喜怒压抑和掩藏,整个人总是舒展的,像船头桅杆上鼓满海风的旗帜。
但春迟仍旧看不惯她们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打情骂俏抑或强颜欢笑,低卑而轻贱,甚至不辨对象,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她的情感经历决定了她注定不喜欢那些对爱情潦糙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她总是想,淙淙后来去找骆驼,并与他干出那样的勾当,这大概与她在海上当歌女的生活经历有关。
钟潜悄悄地也上了这艘船,在暗处看护着春迟。歌女们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开心。夜晚的时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旧是姑娘们自己酿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两盏灯笼下面,连饮数杯,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钟潜又斟满杯酒。月亮和几颗星星落在杯子里,像在酒中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没有人会酿造曼陀罗花酒了。他想起当日与那个酿造曼陀罗花酒的人对饮的情形,他早该看出的,她那么美,分明是个假人儿,注定稍纵即逝,无法挽留。
钟潜喝醉后,浑身苏软地躺在甲板上,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们喝到七分醉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们其实没有什么委屈,也不怎么惦念家人,这委屈单单是因为空虚而生的。钟潜很是怜悯她们,她们和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春迟的身上。他忽然一阵绝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春迟回中国去了。但这样的话,她们孤儿寡母如何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国,泊在码头,钟潜别过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随春迟,又上路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中国,无亲无故。
他们暂时住在野郊山坡上,那里有一间荒废的糙屋。但中国北方的天气可不像热带那样友好。凛冽的寒风总是将简陋的木头门吹开。后来夜晚时钟潜便在门边睡,用后背抵住摇摆的门以及门边的风口。
钟潜在镇上的客栈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没有亮就要出门,夜深才回来。白日里春迟就躲在糙屋里潜心研究带回来的贝壳。偶尔在傍晚,她会独自下山去,到镇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热闹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对她来说始终是有诱惑的。它如此亲切,充满了童年的温熙。她不想离开这里,尽管她也无法融入这里。
日子因为平静而变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他们又像一家人了。
一日,春迟在傍晚时下山,将宵行一个人留在小屋里。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北风呼啸着将木门吹开的声音,春迟不觉一阵心酸。她心里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怠慢这个孩子,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走在集市的时候一直想,或许他们应该搬到镇上来住。她可以不亲近人间气息,但宵行总是需要的。对于宵行,她总是非常矛盾:有时希望他活泼健康,有时又只是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这是她遇上的第一场雪——当然,失去记忆之前她曾见过,所以才会既陌生又熟悉。雪非常大,很快就封住了路。她的眼睛又看不见,雪天走山路就更艰难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她仔细分辨,叫声正是来自茅糙小屋的方向。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她知道狼孩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零零碎碎宛如噩梦般的贝壳记忆里,狼孩曾是其中最惨烈的故事之一。宵行一定凶多吉少,也许他已经被狼叼走了……
门果然开着。她走进去,在床上铺满的干糙中寻找宵行。没有。她找不到他。心凉了下来,他一定是被狼叼走了。她慢慢地在糙堆里坐下,手中握着的野果忽然变得很轻。她的心一下变得很空,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就连寻找记忆的事也在顷刻间变得很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她等那人推门走进来,就轻轻地说:
“钟潜,宵行不见了。”
钟潜正一边咳嗽一边拂落身上的雪,一听到这话咳嗽仿佛也被噎住了:
“他哪里去了?”
“床上的糙是乱的……我想狼来过了。”春迟无力地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她不想在钟潜面前落泪,所以慢慢转过身去。
“狼?”钟潜声音颤抖起来。他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被扒乱的干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