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是在德义家办的。德义和贤生兄弟同一个爷。二婶一直坐在坟前,不吃不喝,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才在众人的强拉硬拽下回到德义家。夜里将近一点钟,贤生下葬。贤生的大弟留在家里,处理杂事,二婶和贤生的弟妹侄甥又搭租来的大车回南阳。
人们都说,最早出去的,又最早回来。只是,回到梁庄的地下去了。
贤生是梁庄最早出去打工的人,是最早娶城里媳妇的农村小子,是最早开着小汽车回来的人,也是最早把全家都带出去的人。贤生是梁庄最早出走神话的缔造者。
贤生在梁庄的家,就在我家的左边,两家只有一道象征性的矮墙隔开,彼此干什么都清清楚楚。贤生有个绰号,叫&ldo;达得洛夫&rdo;。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农村流行一部武打电影叫《武林志》。主角叫东方旭,一个中国武师,他挑战各国拳王,其中一个俄罗斯的拳王叫&ldo;达得洛夫&rdo;,长得非常雄壮、英俊。当然,最后他也被东方旭打败了。这个电影我至少看了四遍,记住了&ldo;东方旭&rdo;,但是&ldo;达得洛夫&rdo;记得更清。因为我们的邻居,二十岁的贤生,长得非常像他。不知道是谁先这样叫他,就叫开了,从此以后,我们都叫他&ldo;达得洛夫&rdo;。
贤生1982年左右离开梁庄到南阳。那时候,我不到十岁。之后偶尔见面都感觉像见神话人物一样。贤生穿着一件军大衣回来了,贤生带着一个洋气的城市姑娘回来了,贤生一家开着汽车回来了……贤生威风凛凛,我们充满敬畏,不敢近身。倒是二叔、二婶,一如往常地干活、劳作。他的小妹梅花和我年龄最接近,我们非常要好,我每天都到他家去打水,在他家玩玻璃跳棋(是贤生从南阳带回来的),在他家和其他伙伴一起聊天。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的日子相当不错,有水井、轧面机、各种家具,有三间正房、两间偏房。然后,慢慢地,贤生的一家离开村庄,先是老二、老三,接着是老四,再接着是梅花、贤仁,最后,二叔、二婶也离开了。等觉察到他们全家都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已经师范毕业,在异地的一个乡下小学教书。
梁庄所有人都在传说,贤生发大财了。贤生开大型批发部;贤生办出租车公司,拥有几十辆小轿车;贤生是黑社会头子,黑白两道通吃;贤生的兄弟姊妹都在南阳买了房买了车……围绕着贤生的一切无比神秘,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我脑海中扎下牢牢的根须。
1994年,我在南阳读书。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走,是从南阳到穰县的那条路上,我准备乘公共汽车回穰县。一辆三轮车突然迎面而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也许以为我要搭车。我一看,吓了一跳,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那拉车的人竟然是贤生的大弟弟贤义!他骑着一辆寒酸的、破旧的人力三轮车在拉人,这怎么可能?并且脸上还有一道黑的油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对那黑色的油灰记得特别清楚‐‐斜着从左脸下半部滑过去,前面色很重,后面很轻,是无意间扫上去的‐‐因为它让我证实了他的确就是传说中已经全家发大财的贤生的弟弟。我们非常奇怪而陌生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分手了。陌生而茫然,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的。要知道,我们是最近的邻居啊,整个童年少年天天都要见面。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当时各自的心态。
这么多年过去,在准备去南阳了解贤生家的城市生活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认真回忆过那一场景。回到梁庄,我听到的传说仍然是贤生家发财的故事,我没有把我在南阳遇到的情况给大家讲,从来没有,村里去南阳找过他们兄弟的人回来也没有讲过。后来,有一年,我在村口碰到二婶,当时她已经严重发胖,她正在路边歇脚,喘着大气,旁边放着满满一篮白色的、晶莹剔透的鸡蛋,我当时的感觉是,二婶家真的很有钱啊。我的记忆把和贤义的那次相遇过滤掉了,留下的仍然是贤生出走、全家发财的神话。
也许,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神话,我担心这个神话被打破。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有关贤生和贤生家的神话是梁庄的希望,是梁庄对外部世界想象的最远边界。
房檐滴水窝窝照
2011年7月28日,我们从穰县出发到南阳去找贤生一家。
路还没走过一半,贤生的大妹梅兰就打来好几个电话,问到哪儿了,说是早晨八点就在秀兰嫂子那儿等着了。上午十点多钟,沿着梅兰指示的路线,我们从南阳武侯祠前面的路口开始向右转,再向右,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到了一个菜市场的路口。梅兰站在那里。这是贤生在南阳的家,南阳市郊的一个城中村。
梅兰,我印象中是二十岁左右的她,苗条、秀丽,一头自来卷发。她离开梁庄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非常瘦,显得有些憔悴,脸的左部可能做过手术,左脸颊下部完全凹陷下去。彼此相见,大家一阵相互感叹和惊叫,梅兰带我们往村里走。道路狭窄(这是许多城中村的共同特点)、弯曲,早年的规划在各家长达十几年的私搭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房子是一家一户的独门院子,但是却形状不一,一层坚固,二层、三层潦草简单,很多家外面都有一个简易的外挂式铁架楼梯。
一个身躯庞大的老年妇女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洗衣服。看见我们的车进来,手从满盆的白沫中拿出,甩了甩,又在白短褂上使劲擦了擦,艰难地站起来,朝我们的方向笑。是二婶,我已经又将近十年没有见她了。二婶更胖了,脚浮肿得厉害,脚上的黑色圆头厚底凉鞋被粗壮的腿压得扁平。二婶嘴巴张着,看着我们笑,说不出话来。我们五个人从车里下来,车门关上,她还在往里面看。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ldo;咋,你爹没来?&rdo;我们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把老头儿给忘了。人家和二婶是老革命老伙伴,也有多年的话要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