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姆蹒跚着走开,一个人爬在地上追逐光线里的灰尘。
这次回来,威廉-汉根站在门前尴尬地笑,快要笑出眼泪了。施坤看到对方的眼睛窝在一堆褶皱中,比离去前要苍老一点,便过去抱了抱,然后像远房亲戚一般由着对方提起行李,跟着走进这陌生的家庭。
吃饭时,威廉-汉根吃上几口,就望一眼施坤,施坤哀伤地对望一眼,收回目光。施坤在刀叉碰击盘子时,想着威廉的寿命,兴许还有5年可活,兴许10年,兴许20年。吃完饭后,威廉单手提起一串粗重的电缆,走向车库。然后施坤看到一股蓝烟从窗外冒出来,威廉开车去那片廉价的农场了。
施坤走到窗口,看到树木中间泄露出凌冽的阳光来,四周热得有些变形,便被一颗寂寥的心驱赶到阁楼。她拉上窗帘,细心擦拭着木盖,摸了摸,觉得像是镜面了,掀开它,开始弹。她弹,就像写一封情书。在她的语言里,李爱民是一个被讲述的他者,又是一个聆听的你。她假设他在天空中听着,可是一个尴尬的异音冒出来,她被甩到现实中来。她又弹了几次,那个地方还是不能协调,她听到窗外汽车哗哗开过的声音。
她从这个时候开始生,证据是痛苦。
大约一年一次的样子,施坤在丹佛的密友会过来一趟,或者施坤去丹佛一趟。密友是个话痨,见到她就说,你怎么穿得像疗养院一样?你的孩子呢?你不能把他放在寄宿学校,你应该让他接触点汉语。然后密友故意恬不知耻地露出笑容,小声问,嘿,你们家威廉还行吗?施坤不置可否,密友便又讲她老公的尺寸以及习惯,有时候她还按照《金瓶梅》向对方传授一些秘技。密友说,高潮那一下像是触电,全身抖动一下,僵直了。施坤说,不知道。
施坤在后头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谁?密友夸张地撑出眼球。
施坤说你别插嘴,你听我慢慢说,可是她说到一半时,密友就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密友说,玩艺术的都是这样,操人甚过爱人,没操上时,说是等一百年一千年都可以,操上了,一分钟也等不得了,你连下身都还没擦好,人家就穿好衣服走了,拦都拦不住。
施坤说,不是这样的。
密友说,好,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我给你个测试男人的办法,我也是从笑话里看到的,但是很有道理。笑话说,一个男人苦追一个女子,女子不甚其烦,就说,你是爱我吧,你借我一万吧。男人马上溜了。你也可以测试下,你去问那个李爱民他愿不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倾家荡产来找你。如果他爱,就算我说错话了,如果他不爱,就很明显。这个比怀孕试纸还准确。
施坤说,是我不能牺牲。
你怎么一生都在为别人考虑?密友说,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施坤,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你看到我也说了,你觉得我丢一分钱了吗?话语是廉价的,关键是看行动。你也不小了,怎么就相信这些花言巧语,你看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男人的成本是一夜,女人的成本是一生。
施坤说,嗯。
施坤知道密友的性格是操纵型的,非要把对方说服为止,她就开始像个犯错的小孩频繁点头,然后思谋着早些回到阁楼。埋单时,施坤和她都掏出钱包,你推我搡,很是激烈,可是账房的走过来时,施坤发现只有自己的钱包还举在空中,密友已经阅读起手中的报纸来。施坤被这寂静闹得慌,不禁恶毒地想,这次相会密友是没掏一分钱的,不仅这次,这些年也是。
回去时,施坤尝试回忆李爱民的样子,却把一张脸回忆成一枚鸡蛋。还好她在走的时候带走了李爱民身体的三个秘密。李爱民引导着她的手说,我的左眼皮小时候生了个疖子,现在还有点疤痕;我的左耳廓被老鼠钻进蚊帐咬了一口;我的上唇因为抢吃被锅铲烫了。
施坤的脑海里留着这三个肉眼看不太出来的证据,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母亲,日后要到救济站的陌生人里找寻有这三样证据的儿子,一个个地摸。李爱民说:穷给肉身留下了历史,我不知道思念会不会。也许白白思念了吧。
施坤流了眼泪,想,也许白白流了吧。
消失了的李爱民重新出现在酒吧时,老板拥住他,拍他后背,走到一边却问别人,这人是谁呀?死活想不起来。李爱民像表叔一样呵呵笑着,老板走过来又拍他,说,兄弟你跳尸啊,皱纹长得真多,瘦了。
中年李爱民重新开始演奏生涯时,桌边人碰杯喝酒,大声聊天,许久了才发觉拉毕一曲,干瘪瘪地鼓几下掌。李爱民是聪明人,便直接从高潮处拉,拉一些初学者拉不出的技术,大家转过身来,貌似很懂地看着他。有时候本该是停顿一下的,观众却热烈地鼓掌,李爱民索性顺水推舟,起立鞠躬。老板说,你没以前傲慢了。李爱民装逼起来:斯特林堡说过,演员发现了某种恰到好处的表现方法时,就会动不动地运用它。
李爱民有时候从小提琴里拉出二胡,有时候又用手指在弦上拨出钢琴声,有时候还会弄出点急刹车、烈马嘶鸣的声效,把自己弄得像杂技团的小丑。酒吧给他涨了100元。他也好似贪得无厌,把这样的讨巧弄到家庭宴会、结婚宴会以及夜宵摊上去,在夜宵摊,他挨着桌子走场,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先拉上一段。有时候,人们还能看到他围围巾戴眼镜靠在地下通道墙上演奏,面前是两个纸盒子,一个码着李爱民的cd,一个空着等待人民币。说到人民币,300元他要,200元他要,50元、20元、10元也挣。挣到手了,悄悄地走,不像过去买杯莫西多慢慢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