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说:我经历无数爆炸案,真正感觉自己有用的次数太少。也许我一生都等着501国道的那起案件再发生一次。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上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正面被炸严重,损伤情况超越其余人。当地公安花大量工夫论证、研究,认定是自杀案。但是我在复原现场尸体及查看伤员伤势后,断定它是他杀案。因为我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就是,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女死者的家属还说,怎么也想不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觉到聪明的案件,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我见老头忧伤,便扯闲话,问他为什么不惧酒肉。张老说:你见了一般的尸体,也能喝酒吃肉。我和你们一样,只不过看多了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
张老说: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的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个铜钟立在残垣断壁间,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撬起钟,一股浓烈的味道便冲出来,又呛又熏,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都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头渣涂抹于壁,就像一种叫土掉渣的肉饼。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我哗啦哗啦吐了。我眼泪花花、楚楚可怜地说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我都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的玩弄,我感觉那个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求饶叫喊了很久,一定叫了很多次妈妈,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火苗在寂静的时空里慢慢行走,声音一定能让壮汉听到,壮汉也一定拉出了一泡绝望的尿。然后钟里面发出一股极闷极重的响声,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落在地上……在爆炸那一瞬,火药末子一定像密集子弹射穿壮汉的躯壳,又像风扇一样把散落的躯壳刮到钟壁上。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组织和器官,他被彻底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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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问了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问完了觉得傻。不过张老却击掌,说他一生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
他说:刚开始研究爆炸时,受现场刺激,老觉得这事应该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但是一离现场,碰到情绪不服,比如女人被人挖跑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着的死了的,都炸个稀巴烂。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人没呼吸了,就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和人们,也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嘛。
张老说:是呀,但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做了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自己是大孩子,虎背熊腰,力扛千斤的?你点头,那就是了。我也这样。我也盼望自己是个成人。成人和小孩的唯一的区别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有力量时,你总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会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身体内的力量驱使他要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当然就想工具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所以基本可以说,这就是人为什么会用炸药的原因。从猴子变成人的那刻起,人们就懂得使用工具,来克服自己的弱势,起先是棍棒,后来是冷兵器,及至现在,变成枪炮了。我看香港黑帮片,民间组织都用上火箭炮了。炮筒一瞄,嘌地一声,多大的人都到空中去了。这种工具力量,起初是弱者需要,后来不弱的人也需要,互相抬杠,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类也就越来越危险了。扯远了,你看我们国家又禁枪又禁炸药的,其实道理简单,就是减少人们在工具面前的非理性冲动。有段时间,我迷武侠片,我看古代的汉子,单枪匹马,在几十人当中拼杀,毫无惧色,非常自信,但往往在最后,总有某个小人放出冷箭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天平,伟大的汉子本来把天平一端压了下去,但是小人加上一个叫暗器的砝码,双方就平等了,如果暗器够阴险,那天平还要倾斜到小人一边。小人这个词有偏见性,但是换成弱者呢,就中性了。弱者在和强者对话时,总是想得到器具的帮助,心理成因就是想赢得多余的砝码。所以我想说,炸药是一种砝码。而炸药所具有的三种特性,也使它被弱者广泛采用。一是速度快,比傅红雪的天下第一快刀还快,省去具体对话过程中的成本,规避好事多磨的风险;二是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瞬,形成了大规模的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乎;三是能掩埋罪证,你应该注意到,在爆炸现场很难提取痕印的。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谁死了都查不出呢。
张老又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候就喜欢刀枪子弹,都做了木驳壳枪,喜形于色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点男人气,假装自己有说话资格。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可以刺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人都投来畏惧的目光。这种炫耀性暴力广泛存在,就像健美先生要展现胸肌一样,一天不展现个几回会死。说到炸鱼,我见过不少没有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到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所以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了,屎揩不成了,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