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嫌室内太热,脱了外套光着膀子吃喝,手势粗鲁又野蛮,看得一干吃客移不动眼珠,我忙坐到她侧面,挡住那些人色迷迷的目光,问是不是每个弥利耶都有她这般的姿容。
“当初小女与我拌嘴时,也爱拿相貌大做文章。我原本就是魅者出身啊,因为个子太高指关节粗大,才改行去当了弥利耶的。”勿忘我哪怕再武腔也是个女人,女人都爱听人恭维,更何况这本就是事实。她身上有一股独特且浑厚的魅力,能摄人魂魄,男人被迷得丧失理智,很容易掉入陷坑。那种美是成熟饱满的美,与清纯亮丽截然相反,更具女人味。
身材高挑的她,穿上高跟鞋比我还高,体力更是惊人。与她肉搏如果蒙上眼,完全感觉不出这是名女性,更像是个凶残的暴徒。弥利耶的指关节又粗又硬,以往我与人搏战,仗着少年时总爱在树干上苦练,最擅以拳迎拳,那样会叫对方趾骨骨裂,瞬间丧失战斗力。在对付女兵、Krys以及迪姐时,屡试不爽。可紫眼狐狸的拳风比我更硬,就跟把榔头似的。
她如风卷残云般一口气扫光桌上全部菜盆时,我才刚吃了半只龙虾。见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唤来侍者重新叫了一桌,然后转去盥洗室洗漱一番,支着下巴开始学起窈窕淑女来。
勿忘我最具特色之处,就是能随时切换口吻,前一秒还在小鸟依人,下一秒就会破口谩骂。你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她接着会作出什么举动。正在我专心致志为生蚝涂芥末时,猛地被她抱住胳臂,贼婆娘忽然眼睛一红,扑倒在我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我本以为自己涂满血腥,早已变得六亲不认,崇尚当个母畜生。结果化为半妖后,我却发现自己的本质,竟然是个比谁都软弱都孤单无助的可怜虫哪。”
这股气力差点将我扑翻在地,猝不及防的嚎哭令吃客们纷纷侧目,还以为我对她做了恶行。我让她稍稍注意些自己形象,放屁也就算了,这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哇哇大哭那么高声,万一有些耳尖之人听在心里,没准就会闹出事来。
“你说的有理,不如将他们全杀了,那样也省去许多麻烦。”她将手暗暗探向罩衫,打算取出破叉子挥舞。我忙向众人陪笑,说她这是喝醉了,没什么可看的。贼婆娘这才缓和下来,道:“我最讨厌别人来为我拿主意,没大没小的,再有下一次,我绝不会开玩笑了!”
“是,我思虑欠妥,望你见谅。”我直直站起,双手贴裤缝,毕恭毕敬地回答。
勿忘我不久之后喝得酩酊大醉,一会儿发出浪笑一会儿伏案痛哭,好在这出闹剧没持续多久,人家要歇业了。由这里去夏洛特,我此前绿城大战时已走过一回,哪怕闭着眼也能找到派恩维尔在哪,自然与她换了个座,让紫眼狐狸稳稳当当靠在肩头打盹,重新驶上高速段。
“这点小酒怎能灌得醉呢?我喝白兰地就跟喝自来水似的,”她窃窃发笑,脸上浮着红晕,好似初春三月天的桃花那么娇艳。见我不时偷眼瞟她,勿忘我抱住我的脸,深情付之一吻,躺回副驾驶,指着自己胸脯道:“在我心灵深处,其实居住着一个拳王那样的猛男。”
“诶,你是指对人的占有欲,或者侵略如火的精神么?”我点起一支烟,问。
“不,我想谈谈我自己,总憋在心里,却无人倾诉,即便倾诉也没人能懂,真的很痛苦。”
勿忘我何时降临人世,出生地又在哪,她认为无关紧要,并说问女人太多私密是不知礼数,全部忽略了过去。我大致知道她是在某个寒冷的北方长大,父母都是老实本份的手艺人,在老家一带她十分出名,因为身边所有男性,同学、老师、校工甚至是隔壁邻居,都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在那种环境里,她享受着被人瞩目,开始逐渐变得放荡,从不拿这些当回事。
十五岁那年,她父母因受不了小城的流言蜚语,打算搬离老家,往南部诸州去接受一笔遗产开店。在动身前,一家人先出门做了趟长途旅行,打算以此好好调整心情,争取以全新面貌重新开始生活。然而在途径某个小站时,勿忘我无端跳下了火车,就此人间蒸发。
“这是曾经的我,比起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还青涩呢。”她丛怀中掏出只破皮夹,里头有张边缘模糊的相片,上面的人脸还没长开,戴着牙套并架着付眼镜,显得既土气又无聊,与现在的明艳形象云泥之差。她无限怀念地望着夜空,说:“我来自一个和睦的家庭,父母对我很关爱。但我不喜欢那里,不愿去另一个更狭隘的小城,它们都太小了,容不下我的雄心勃勃,我需要更大的天空翱翔。那一天,我感到火车的咆哮声是那么可怕,所以我逃跑了。”
勿忘我下火车时,怀里揣着从五岁起积攒下来的二百七十块,开始了漫步人生路。她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立即寄明信片,并附上自己的近照给家人,让他们安心别去报警,并说自己虽然是他们生养的,但她更属于这个世界,往后她发了大财才会回去看看他们。
但一个半大女孩要怎么去实现理想呢?她给自己定下目标,做一次环绕全国的长途旅行,看看最后能否凭着这些钱重新回到小站。于是她搭上了列车,叱咤在眼花缭乱的各大都市中。
“她们当时都管我叫闯王呢,你无法想象那会是多么有趣。在旅途中,我认识了许多人,有牧师有书商还有同样离家出走的少女,到了北加州时,我不仅没花费一分钱,而且身上还多出了好几百块。”每个人都爱谈论往事,她与常人一样充满了眷恋,合起了双眼道:“因为我从开始就给自己这么定位,所以不论在哪都没有陌生感,感觉来了就拖个人去旅店,不仅身心快乐还能挣钱,这种事在我老家本就是常态。你是不是觉得很荒淫,好戏还在后头呢。”
终于有一天,她在列车上遇见了自己的初恋,那是一个叫肯尼的富家子。俩人如前世分离的恋人般一见钟情,很快打得火热。小哥在某地念大学,俩人在外租房同居在一处。她感觉自己该收心了,并决心为他生儿育女。哪知却在某一晚,住所来了他的四个同学,她被灌醉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勃然大怒的她找到自己男友讨说法,肯尼声泪俱下给她跪下,抱着勿忘我的腿哭泣,说自己在外欠了无数赌债,希望贼婆娘能宽恕他。
“然后呢?我估摸着这家伙肯定被你削成了人棍,没准现在仍可悲得活着呢。”
“并没有,这就是我说的,你怎能理解一个疯子的心呢?我是如此的爱他,就像小鱼离不开水,人不能没有空气,当即就原谅了他,并答应会为他还清赌债,睡谁不是睡,所以开始了皮肉营生。哪知隔了没多久,他无法忍受我以德报怨,竟然卷铺盖逃了,从此下落不明。”
失去了肯尼后,她开始变得消极,久而久之心头积满了怨怒。自己能为爱人付出所有,可他却选择怯弱的遁逃,相比之下勿忘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个爷们。直到有一天,她因没有心情拒绝酒馆里的壮汉,被人狠狠修理了一顿。在那一刻,她将自身所有的委屈凝聚在一起,在心头起了杀心,尾随这家伙闯入他的破屋,她拔出刀子正欲行凶,哪知这个表面凶残的家伙,竟窝囊地哭得象个三岁小孩,涕泪俱下,不论勿忘我让他干什么壮汉丝毫不敢反抗,最终她身心获得极大的满足,感觉自己是个凌驾在强者之上的霸道者,扎了他一刀走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不断袭击那种人高马大,看着就很蛮横的人,结果他们无一例外的,当见到黑森森的枪膛抵住自己胸膛时,立即吓得肝胆俱裂,有要拿钱出来买活命的,也有自抽耳光求放过的,更有搬出上有老下有少这套歪理邪说祈求饶恕的。这些貌似凶残的家伙让我很生气,他们怎能名不副实呢?好像我才是个弱者,不是么?看着那些人猥琐的嘴脸,我就会想起将我抛弃,怯弱逃跑的肯尼,所以我将这些人全部干掉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不由暗暗向她竖起拇指,深表佩服。这就是典型的人格障碍症患者,嗜杀的精神病人,实在是与丽姬娅。蒙太古有得一拼。由于在都市进行了太多杀戮,又十分机敏精通反侦察,警方无能破案乏力,某个与地下世界有交情的干探,向他们寻求帮助。
暗世界请来一位叫彼岸花的獍行开始追踪,不到五天就将她当场抓获,也不知贼婆娘对她究竟说了什么,两人竟然携手大隐若市。在此过程中,彼岸花给她取了勿忘我这个花名,并时常带着她去参加獍行们的各种秘密聚会。众人都说她长得太漂亮了,行刺时容易引人注目,更适合去欧洲当个交际花般的魅者,那样游走政治圈,前途将不可限量。可勿忘我嗜血成性,刚跑去布拉格没几天就难以忍受被人管束,又独自跑了回来。
彼岸花被勿忘我气到吐血,说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保她,是希望错得还不算离谱,早些回归正常人生。两人为此爆发激烈争吵,一个苦口婆心,一个嚣张挑衅,乃至于拔刀相向,结果彼岸花还被她装死背刺,从此俩人恩断义绝分道扬镳。
无人管束的贼婆娘,正式踏入獍行行列,在血海腥风的杀戮中享受着极致快乐。她是唯一一个主动投靠暗杀组织的,并沉醉癫狂无法自拔的女人。所以年纪轻轻便播名远扬。到了她在某条荒村收拾去拉多克剃刀时,整个暗世界闻之色变,因此又获得了紫眼狐狸这个雅号。
“嗐,那时的我还没与暗世界的人马交过手,总觉得他们像神一般的存在。结果畜生公羊没了枪,也是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所以那种固有思维在心中被激得粉碎,什么圣维塔莱,兄弟会,自由宪兵全都是废物。与这些娘炮们相比我更象是个男儿,所以我放过了他。”
“等等,我记得你曾经描述,逼他吞了自己的大便才答应放人,你对我也是如此啊。这是弥利耶的习俗么,其中又有什么讲究?”
“哪有什么讲究,这是我的独创发明。一个大老爷们连屎都肯吃,恐惧已深深烙印在他心里,这辈子都无法反抗你了。”勿忘我正说得唾沫四溅,忽然话锋一转,使劲搂了搂我的肩头,笑道:“你们这群二逼青年里,只有小女友让我眼睛一亮,最有资格继承我的衣钵,她内心也有一股狠辣,并透出无穷杀意,我连名字都替她取好了,就看她想不想被栽培。”
“这件事,从长计议。”我飞速换了个话题,以免她独自思索又会腾生什么奇思妙想来。Krys本就是飞妹出身,俩人的成长经历,确实是有些相似。想着这些,我不由记起一个长久以来忽略的疑惑,问:“我想你后来成家生子了,但有一点不明,安娜外貌是个东方人啊。”
“你不问我也打算说,像我这种凶残女人,有哪个男的不嫌命大敢娶我?安娜是我领养的,她的父母在任务名单里,全叫我给杀了。也因这件事,我逐渐产生了归隐之心。然而过了几年,我带着她在纽约闲逛,无意中见到了一条熟悉身影,便追着过去,那家伙就是肯尼啊。他家道中落人变得很憔悴,相见时显得尤为自卑。”勿忘我眼睛一红,哽咽起来,道:“我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我仍是一如既往地爱他,打算与他组个家庭好好过日子。他抱着我的脸,口中喃喃自语说:不知不觉,我已经三十八了,天哪,时间流逝得多可怕,我在他心里,依旧还是那时的十七岁。我俩都特别哀伤,那天我哭了一晚上。”
就在勿忘我打算放下一切过回正常人生时,这个肯尼再一次逃了,并留给她一封信,说自己多年来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当初,又要怎么与她当作全忘了那样共同生活呢?如果贼婆娘不死心继续找他,那小哥就选择跳楼自尽。总之,他以极端的方式拒绝了勿忘我。
这之后的岁月里,她收敛了自己许多,独自抚养安娜,但不久后遭来铁布利希兄弟会的剿杀,住宅被焚毁,安娜丧命火海,从此与善良公羊势不两立,几年里暗杀了七名好事者,以最残暴最血腥的方式进行报复。直至她想要夺取兽突,与我们在吕库古阴宅不期而遇。
她带着戏谑之心故意将林锐转化为女人,将她绑票带走,沿路当作猪狗般驱使,结果却发现这个纯洁姑娘与安娜性情实在太像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下,扭曲残暴的贼婆娘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直到最后,从她身影里找回了许多当初遗失的东西,反而被她救赎了。在经历阴蜮之战,雷音瓮大战后,勿忘我带着半颗妖心逃出生天,病恹恹回到了老家。
“我被诊断浑身都是恶性肿瘤和水泡囊肿,数月来一直体虚没有精神,这才是躲着不敢见你们的原因。躺在床上我每天都在回忆往事,所以想去麦迪逊县看看,顺便帮安娜迁坟。可谁知园圃早已成了荒芜,根本就没有墓穴,我的安娜原来从不曾存在过!”勿忘我独自缩在车窗边缘,显得那么楚楚可怜,她呜咽道:“后来通过红发男他们,才知道世界被改变了!”
“那家伙和他的同伙,到底是群何方神圣?”我想安慰又不知当说什么,只得一味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