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听见了节奏紧凑,音节密集的钢琴声。
盛珵侧对着门坐在琴房,手指在已经有些走音的老式钢琴上跳动,他的指法纯熟,铿锵有力,所以哪怕是这样一架很久没有人碰过的钢琴,虞文知还是听出了动听的旋律。
《克罗地亚狂想曲》,马克西姆的头号作品,是不精通音律的人也会知道的经典之作。
听到这首曲目,就会想起克罗地亚废墟上盛开的白色小花,胸膛里自然而然涌起一种悲壮宏大,光辉不屈的情绪。
钢琴声戛然而止,盛珵从钢琴前站起身,轻轻抚着琴盖,将一切归于原状。
他还穿着那天出现时穿的西装,他弹琴时不像很多钢琴家那样身体随着曲调律动,大概是职业使然,他的背始终挺的笔直,轻易不会摇晃,站起身时,这种板正利落就更明显了。
反而盛绪常手插着兜,背抵着墙,闲懒搭着一条腿。
这两兄弟,还真是一点不像。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就联想到了盛绪,虞文知摇头轻笑,怎么几日不见,还想起来了。
“我猜虞队会想知道,盛绪为什么和家里闹成这样,以及听说了哥哥,舅舅,爷爷,那最重要的父母在哪里。”
虞文知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盛珵猜的全对。
他突然发现跟绝顶聪明的人交
流是另一种累法,虽然双方都能很快猜中对方的意图,但却丝毫不得走神,因为片刻疏忽,思绪就会被落下很远。
“十一年前,南洲发生特大风暴潮。”
虞文知脸色骤变,只一句话,他就感觉真相在浓雾障眼的山口破雾而来,连亘起一场横跨多年的遗憾。
盛珵继续说下去:“中央第一时间组织救援小组赶赴南洲,任务原本没有派到我父母头上,但当时他们所在的辖区距离南洲不远,我爷爷秉性刚直,大公无私,督促我父母主动请缨,奔赴前线救援。”
“盛绪那年八岁,大概是有预感,他当天突然发了高烧,甚至超过四十度,抱着我母亲又哭又闹,死活不让他们离开。我母亲心疼他,因为我奶奶就是高烧转肺炎去世的,所以她和我父亲担心盛绪出事,就想带他去医院治病。”
“我爷爷不同意,自家的孩子只不过发了个烧,就那么金贵,而南洲救援只要晚一刻,都会有无数人死去,最终我父母还是扔下盛绪去了。”
虞文知不忍卒听,闭上了眼。
这一刻,猎猎的风和咆哮的浪在耳畔疾驰而过,来自记忆深处瓢泼的雨重新砸在他身上,他在灰白昏沉的天色里死死抓住天台的栏杆,像抱紧最后一颗稻草,在铺盖而来的汪洋里垂死挣扎。
“风暴潮不比海啸,可以在短时间内退去,我父母到的时候,整座城市,周围的村庄,工厂几乎都被冲毁了,当时通讯中断,风暴不止,无人机和直升机都没有起飞条件,只能根据少量信息确认受困人员地点。”
“本来为了保障救援人员安全,要等风暴止了再去,可听说一所医院有七十八名孕妇受伤,急需救治,又听说一所学校师生都被堵在天台,随时会被卷入水中,他们都坐不住了。”
“数艘救援船开进去,由于学校离得更近,他们先去了学校,很幸运,将天台上的师生一船船接了出来,虽然撞毁了两艘船,很多人受伤,但幸好有惊无险。”
“接到师生后,我父母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但这时接到预警,大风暴可能再度来临,他们务必在风暴来临前接出医院的病人可惜这次,他们没能超过风暴的速度。”
虞文知双目发热,睁开眼也模糊一片。
那时他像是沉进了黑暗的海水中,被恐惧和绝望扼住喉咙,眼前就是翻腾奔涌的浪,和应声折断的树干,就连老师也崩溃的放声大哭,只要海浪再升高半米,他们都将不复存在。
哪怕只有十一岁,他也清楚的意识到,救援困难极大,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可就在下次风暴来临之前,一艘艘船跌跌撞撞驶了过来,他看见映亮眼睫的深绿。
盛珵沉默良久,似乎在缓和情绪,终于,他的声音再度恢复正常,又加快速度说下去。
“当时很多人来我家慰问关怀,盛绪完全情绪失控,谁的面子都不给,怒吼着让他们把我父母还回来。”盛珵似是想苦笑,但还是克制住了,“我爷爷一生倔强,境界极高,他抬手给了盛
绪一巴掌,说他们是死得其所。”
“盛绪哪听得懂这个,他高烧着却还记得,爸妈当时不想走的,是爷爷一通电话,才让他们离开,于是他理所当然把所有恨意投射在我爷爷身上。”
“我爷爷的确不会说话,更不会哄人,对盛绪也只管批评,认为对他的教育太失败,他们俩关系越来越紧张,到了根本没法共处一室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