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立刻喊道,“扶他坐下,再端一杯热茶,动作快点,你们这些蠢货!”
阿加佩被七手八脚地搀扶到椅子上坐下,他盖了毛毯,手里也捧着杯热茶,可那寒意是不能断绝的,它不从外界传递过来,也要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涌现。
“我了解您这时的心情,”主教叹了口气,“您差点就成了故事里的典范,那个农夫与蛇里的农夫,那个渔夫和金鱼里的金鱼。您的善心让您收留了一位敌对家族的仇人,并且险些害了您自己的家庭。”
“但是,让我们不要沉溺在过去的失误里,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改变,我们应该看到当下和未来。毕竟,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控制了将来,谁控制着将来,谁就能改变过去。这话我从未教导过任何人,连我的侄儿都没有,他配不上这句话的分量,但我想,您应当是能够的。”
可是,他的苦口婆心没有收到回应,主教惊愕地发现,阿加佩神色恍惚,眼中已经出现了泪水的闪光。
“您这是做什么的!”
胡安·丰塞卡皱起浓眉,勃然变色,呵斥道,“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像根软弱的草梗,您难道是块没有主见的奶油面包吗?被风一吹就倒了,被火一烧就化了?这不是此处的精神,挺起您的脊梁!没错,人是有骨头的,可我看您倒是少了这个!”
宫廷里上上下下都说,主教声色俱厉地吼叫起来,会叫狮子也吓得脚软,可阿加佩仍然无动于衷,像是完全木了,痴了,只有悲戚的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动。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的内幕,或者说,这个黑鸦带给他的伤害要比想象中还深?
看见这样的场景,胡安也犹豫不定了起来。末了,他还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沉声道:“退下吧!回您自己的地方去,悲惨地舔伤去!以后几天都不必再来了,我只希望您能记住职责,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与决心!”
阿加佩忘了自己是怎么出门的了,他也不在意侍从们在看到他如此失魂落魄时的讶异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立刻展开的纷纷议论。因为胡安·丰塞卡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再没有哪一个人,能在当下理解他的心情。
这一刻,黑鸦在恢复记忆之后对他的冷漠、鄙夷,还有那带着讥讽的神情,一下全有了解释:因为他是斯科特人,他知道自己全部的遭遇,全部的不幸与屈辱,这甚至可以说明,他同样猜出了莉莉的真正身份。
就在今天前,他还在心底有过天真不实的奢望,可能他是在别的时候见过自己,可能他没有出席那天的宴会,可能,可能……然而一切的幻想,都在今天被彻底打碎。
——“我是那座岛的客人,我见过你。”
他的笑容多么意味深长,含着多么轻蔑,多么戏谑的毒液啊!
阿加佩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身上还披着主教的毛毯,走在半路上,就已经把脸埋在掌心里,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发出声音,也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踉踉跄跄地前进着,就像被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
事实上,他此刻遭受的疼痛,远比一把刀能带来的伤害要更多。长久以来,黑鸦的存在慰藉着他,尽管他恢复记忆,又变成了个冷漠傲慢的人,阿加佩仍然存着厚望,想着他终有一天,还能重新拾起他们之间的联系。因为在这个世上,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通的痛苦,他安慰他,他也守护,并且深爱着他。两个可以相互理解的人所能达成的友谊和真挚的联系,就要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深刻,更加牢不可破。
时至今日,阿加佩终于明白了真相,他终于明白了黑鸦的疏远从何而来,黑鸦的鄙夷又从何而来。
——他看不起我,因为我是奴隶,是一个被当众侵犯,被当众侮辱的娼妓,他也看不起莉莉,因为她是一个奴隶的女儿,一个娼妓的女儿!
阿加佩嚎啕痛哭,他哭得浑身哆嗦,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门,绊得跪倒在地上。
“天主啊,您这是怎么啦?”
听见动静,赫蒂太太急忙奔出来,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莉莉小姐……可她刚刚才说要去花园里逛逛呢!”
“黑鸦是斯科特人……”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阿加佩的面颊,他哭得连话都很难说出来了,只倒在赫蒂太太的怀里,像个重病垂死的人,“黑鸦是……他是斯科特人!”
一开始,赫蒂太太还困惑又焦急地张着嘴,皱着眉头,思索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为了什么,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了,完全领悟了这其中的意思。
她哆嗦了一下,红润的脸色即刻变得苍白,痛惜又怜悯的泪花同样浮现在她的眼眶里。管家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搂住阿加佩,哽咽着喃喃:“噢,天上的圣母啊,天上的圣母啊,这实在是……”
“他走了,他知道了莉莉的身份,知道我是……知道我曾是什么!”
太多的眼泪刺痛着阿加佩的皮肤,令他的胸口也出现了尖锐的,持续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缝衣针插在心脏上面,以致每一次跳动,都会刺得更深更重,“他也认识杰拉德·斯科特……应该说,他就是他过去的亲信,他甚至会帮他复仇……”
“我爱他,我像爱一位最亲爱的朋友那样爱他!可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莉莉,他、他永远变不回去了,他是斯科特人,他是一个斯科特……”
似乎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是灼热的,晕眩的,阿加佩拼命试图控制喉咙深处喷涌的抽泣,可是他没能成功,一次都没能成功。
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