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在长安大寺一连讲经七天,长安城内几乎所有僧人和王室贵戚皆来听法。罗什声望如日中天,到处为人称颂,一如当年在西域之时。大家知道罗什受姚兴宠遇甚殊,不管是真心礼佛还是假意奉承,每日居所中达官贵人骆绎不绝。罗什早已宠辱不惊,对每人都真诚相待,淡然处之。
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对罗什所托非常殷勤,没几天就有人陆续来认亲。回到亲人身边的女子,都得到了一笔钱物做嫁妆。姚兴崇信罗什,每隔几天便着人送一次供养。罗什全部交与我打理。我希望这些年轻女孩能有好去处,在这方面毫不吝惜。
最后只有三个女孩没走:络秀,燕儿,还有初蕊。我跟罗什商量,让初蕊在这里把孩子生下。其实收留初蕊有很大风险,从那天赫连勃勃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初蕊起了灭口之心。而我救下初蕊,又让他昏迷,此事他自己吞进了肚中,不敢公然来兴师问罪。可此人睚眦必报,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苦笑一下,罗什已成了他的眼中钉,我又目睹了他杀人未遂。接下来我们得提高警惕,防范这位心狠手辣的枭雄。好在他目前实力还不算强大,罗什又有姚兴的支持,明面上他绝不敢跟罗什公然交恶。所以我们尚能庇护初蕊的安全。
而我之所以冒风险收留初蕊,不仅是可怜她跟肚里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自从罗什明确表明绝不纳妾,我就一直心存怀疑,史书上所说的那对双生子,其实就是初蕊肚里的孩子。
对燕儿,我竭力不让自己有偏见。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罗什,也许是为了以后能有所依靠。无论什么原因,既然罗什已经跟她表明了态度,我就不该因此而亏待她。
四月很快到来,罗什终于结束了讲经。应姚兴的召集,不少汉人弟子投入罗什门下。到我们回草堂寺之前的几天,他已经收了道恒、昙影、慧观、慧严四人。这四人,加上被称为四圣的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又被称为什门八俊。至此,译经所需人才基本备齐,再过几天就要回逍遥园草堂寺准备设立译场,开始罗什人生最辉煌的事业。
迷糊地睁开眼,清晨的初阳透进室内,照在一个月牙白的高瘦身影上,一张绘满风霜的笑靥在视线中渐渐清晰,灰眸中流淌着一江春水。
“罗什……”眼一下子被泪蒙住,模糊不清。泪光中,飘然脱尘的清癯身姿向我伸出手。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发,一如当年车师城中浅笑着说要陪妻耍玩的一介俗客。人未变,心未老,只是岁月如白驹过隙。再回首,恍然如梦。
“回草堂寺之前,让为夫一偿你当年的心愿吧。”他笑着,眉眼间的纹路沧桑,添出旷达的气度与魅力,男人味十足。
我浑浑噩噩地漱洗,忍不住偷眼看他。越看越有味道,兴奋期待的心境一如当初与他相恋之时。
“罗什,当年我曾赞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环住他手臂,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他问我在做什么,我浅笑道:“在闻你身上岁月留下的醇酒浓香。即便你人已老,英俊不再,却添了更多的感悟与智慧。所以,我依然要赞: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笑了,淡然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即刻隐入不见。伸手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感慨道:“这样的老脸,你也依旧爱么?”
我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答案的。”
他仔细打量我,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艾晴,四十年间你这年轻的样貌几乎未曾改变。罗什有时禁不住在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我从他怀里出来,退开一段距离。佝偻起身子,假装手中撑着拐杖,一拐一拐腿脚不灵向他走来。走近了,皱着脸,眯起眼,伸出手抖抖地摸索,哑着嗓子巍巍颤颤地咳嗽:“老头子,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俗世一日哦,你要请老婆子我吃啥呀?”
他凝神看着我,笑声清朗,却笑出了泪:“艾晴,为夫见不到你老了……”
投入他怀中,泪水渗进他的月牙白短衫,努力地笑着:“那不是更好,我在你心中永远年轻。我老了,就会变难看,你会不喜欢的……”
“你能爱罗什年老的模样,罗什怎会不喜欢你年老的样子?”他摩挲着我的颈项,热泪滴上我的脖子,“你即便老了,也会是个睿敏智慧的老妇人,恬淡宁静,光彩照人。”
“好,不管你看不看得到,我一定做个像你说的老妇人。”吸一吸鼻子,稍微离开他的身子,泪中带笑,“我饿了,你请我吃饺子。”
拉起他朝宫门小跑,朝阳洒在我们身上,暖意直透心底。闻着空气中醉人的桃花香,我脚步轻快,健步如飞。似乎生出了一对自由的翅膀,如蓝天下飞翔的翩鸿,畅快淋漓地欢唱着生命之歌。
“你这傻姑娘,还是这般性急……”
我们在长安的街巷里漫无目的晃荡。长安有不少西域胡人,他穿着龟兹服饰,这幅打扮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我们走进鼓楼旁一家老字号的饭庄,找个空桌子坐下,我对小二吩咐:“店家,来一碗饺子。”
店小二为难:“这位夫人,请恕小人孤陋寡闻,何为‘饺子’?”
我傻眼了,难道这时代还没饺子么?对小二比划着:“就是用面皮包着馅,从汤里捞出来蘸着配料吃。”
小二恍然大悟:“哦,原来夫人是要吃馄饨。”
我再次傻眼了。馄饨?当店小二将一碗“馄饨”放在我面前,我用筷子捞起一个,这还是饺子呀。只不过不是从汤里捞出来蘸料吃,而是和汤一起盛在碗里混着吃。
罗什看我一直在研究这碗“馄饨”,忍俊不禁:“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