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夏侯博赶回了夏侯府,看到的只是一片死寂和沉痛,听到的是锥心的哭嚎。
他并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胸无大志,心无点墨,更加上不得台面,偏偏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忍他纵他,只不过是对他太过失望,所以放任自流,他要玩姑娘,随着他去,他在赌坊赌钱打死了人,也替他用钱遮掩了,这一切一切无非是看在夏侯家这一支独苗上,并不参杂其他感情,现在他死了,夏侯博心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儿子还会有的,女人也会有的,他并不会因为儿子的死而难过伤心。偏偏他这一刻又是那么的不痛快,因为杀死自己儿子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清雅居此时也笼罩在一片肃穆中,雪覆盖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凄凄惨惨的白。
夏侯博迈入那紧闭的大门,张嬷嬷紧张的想要阻止,却被夏侯博一脚踢飞,摔在了一旁的假山石上,对方口吐鲜血,手却仍然呈阻止的模样,夏侯博冷哼一声,重重的关上了门。
才几日不见,江氏已经苍老的不成样子,缩在墙角的她瑟瑟发抖,衣衫凌乱,稍微一点声音都会让她如同被猛兽袭击般警惕的挥动双拳,她深陷的眼窝泛着青黑色,脸上的血迹早已干了,却因为她不让任何人触碰而迟迟没有处理,此时那些暗红色的血迹留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多少显得恐怖了些。
再不复从前的雍容,富贵,再不复威严,从容。
“母亲。”夏侯博的声音低沉而回旋,在空荡荡的房间飘荡,沙哑中透着沧桑。
一句母亲让江氏有了知觉,她透过发丝眯着眼望去,眼前的人不是她最看重的儿子又是谁,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和悲愤统统化作泪水涌了出来。她从嫁入夏侯府的那日起,便再也不知道伤心为何物,她一路向前,追逐着丈夫的脚步,杀戮,阴谋,人性,背叛,早已看透并且麻木,夏侯野临死前,她曾立下重誓,要陪伴儿子历经风霜,为他挡去风雨,只要他需要,她甚至会为他夺得本属于夏侯家的东西,这一路,她都从未怕过也不曾软弱过,可是这一刻,她突然流下眼泪,不是示弱,而是真的害怕了,有一双手,在暗中想要致她于死地,致整个夏侯家走向灭亡。
现在,她的儿子回来了,她又可以站起来,又可以好起来了。
“博儿!”江氏满眼渴望,一个机灵就要伸手去扯夏侯博的衣角,却被对方刻意的避开,手落了个空,江氏一时愣在原地。
“母亲,你要送嫣儿入宫,为何不派人告诉我,晏儿已经有苏醒的迹象,你也不派人告诉我,而是和二丫头商量将他挪去了荷香园,母亲啊母亲,你告诉我,你将你的儿子置于何地!”
这是夏侯博第一次这样厉声对江氏说话,从前不管如何,他即便再气也不会顶撞她这个母亲,如今他是为了儿子,还是仅仅因为那个丫头,连夏侯博自己都不清楚。
“哈哈哈……”
笑声在屋里回荡,那般绝望和萧瑟,夏侯博心烦的大声训斥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几乎带着哭腔,江氏抬起沧桑的面容,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博儿啊博儿,你就是如此提防着我吗?这个家谁都会害你,会恨你,偏偏只有我不会!”
“够了!”夏侯博挥袖呵斥道,他凝神怒视,大有厌烦之感,只是声音却悲怆的很:“够了母亲,从小我便听够了你的循循善诱,你说是为了我好,你将这家交给我,可是可有一丝一毫的信任我,我是个男人不是你的傀儡,你事事管着我,教给我要如何做,可是你可知道,有些事是儿子不愿意的啊,你看重雪丫头,甚至看重如今在宫里的如意,都不曾听儿子说上一句半句,为什么!因为在你心里我这个儿子是没用的,我不过是个摆设!你甚至恨我当年为了保命帮南宫无庸收买了父亲身边的人,害父亲被毒杀,所以你才这样折磨我,禁锢我,母亲!这些年,儿子真的受够了!”
“原来在你心中我只是这样的母亲!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江氏眼含热泪,心却在滴血,她多年的付出,换来儿子的记恨,怎能不伤怀。
夏侯博冷冷的看着她:“母亲,你又何必冠冕堂皇,如果您真的相信我,又为何每次我要调动紫衣卫的时候,都要向您借用调令,您才是他们的主子,而我,不过是个摆设!”
“我不让你随意调动紫衣卫是因为时机不够成熟,当年南宫无庸的清洗,已经让我们损失了不少,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会不知道你当年所做不过缓兵之计,只是你天性胆大妄为,又思虑不周,若我将这所剩的紫衣卫都交给你,只怕你一时冲动,正中了那南宫无庸的下怀,害的你父亲最后的心愿泡汤,无论如何,我是会助你的啊,博儿!”
“是吗?”夏侯博已经被多年的压抑冲昏了头脑,尤其是自己走后,母亲竟然要将五丫头送给南宫无庸消遣,他的心就是没来由的气愤,这一刻,他只觉得心无比的苍凉,毫无依靠。
江氏看着儿子冷淡的脸,突然冷笑两声:“你是气我为你做主多年,还是因为我要送那丫头入宫?你最好说个明白。”
“母亲如此睿智,又何必多问!”
“哈哈果然如此,我的好儿子,这就是我倾心多年培养的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忤逆你的母亲!”
“谁说我得不到!我会得到的,一定会的!”
“且不说你能从南宫无庸手中夺得江山,你若夺了便是真龙天子,是不允许有污点的,你要将她置于何处?若你没有夺得江山,她就只能是你的女儿,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你明白吗!”
夏侯博紧握拳头,骨骼之间迸发出的响声摄人心魄,那是愤恨是不甘,偏偏又是他心里的痛,他知道一个人不该有任何弱点,只是如今,她成了他的弱点,甚至这个弱点很可能是致命的,但他仍然义无反顾,他一定是疯了,夏侯博这样想着,心却紧紧的抽动,无法呼吸。
“母亲……”半响,夏侯博突然声音一缓,像是打定了主意,悠悠道:“你杀死了晏儿,那可是阿华唯一的儿子,即便她能原谅你,可是她娘家的宁老夫人会原谅吗?还有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等着我回来给一个说法,您现在已经成了怪物,你说,儿子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呢?”
“哈哈……博儿,我们母子之间还需要这样说话吗?无非是让我死,你又何必不好意思说出来,为娘不会怪你,不会怪你,哈哈。”
夏侯博冷眼看着江氏,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江氏笑过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夏侯博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她颤巍巍的手伸进衣衫内,解开了贴身所戴之物——紫衣卫的调令。那是一块千年古玉,镂空雕刻,一面龙一面凤,象征了夏侯家至高无上的权利。
“这个是你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如今我要去找他了,这个留着也无用,你拿去吧。”
夏侯博丝毫没有犹豫的接过古玉调令,甚至没有多看江氏一眼,江氏低垂眼睫,将那些泪全部眨掉,换上平日从容的笑,淡淡道:“你预备让我如何死?”
夏侯博却是一愣,他似乎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江氏笑着看了看墙上道:“用那把弓吧,你父亲当年驰骋沙场的东西,如今束之高阁实在暴殄天物,如今,你便用它送我上路吧。”
夏侯博凝视着墙上的弓,质地厚重,金银打造,其上的宝石熠熠发光,弓弦乃银蚕丝,柔韧,强劲,拉弓之人必须有过人的臂力才可拉开,看着那弓,夏侯博甚至看到了当年策马而立的父亲,他缓缓的朝弓箭走去,丝毫没有犹豫。
弦缩喉,将皮肉撑开,找寻着属于弦的一席之地,然后,慢慢缩紧,直到对方的呼吸一点点的消失,夜,似乎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