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就是在&ldo;洞洞拐&rdo;的子弟学校一路读上来的,小学和初中都没出那个山沟,读高中的时候,才算成了一只金凤凰,飞出了&ldo;洞洞拐&rdo;的那个山沟,不过也就是飞到另一条山沟里去了,因为高中在另一个山沟里,从&ldo;洞洞幺&rdo;到&ldo;洞洞九&rdo;所有考上高中的子弟都在那里读高中。
石燕在学校住读,每周回家一次。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个个老师都喜欢她,个个老师都说她聪明,又听老师话,真是人见人爱。到了高二的时候,就有老师建议她跳一级,早点考大学。
那时已经不怎么兴跳级了,所以跳级就成了一个殊荣,她的父母都很兴奋,她也兴奋得不得了,全家人眼里都只有这个殊荣,基本上没功夫去想为什么要跳级,也没功夫推敲早一年考大学究竟有什么好处,更没想过跳级会不会有副作用,就这么欢天喜地、稀里糊涂地跳了级。
结果她那年高考考砸了。
第一天上午考完出来,她跟人对答案的时候,发现别人说的好些题她都没印象,跟人家核对了老半天,才发现她做漏了题。高考试卷是铅印的,两面都有题,但她以为跟学校油印的考试卷一样,只有一面有题,所以只做了卷子正面的题,早早就做完了,但她不敢交,一直在那里检查,因为她知道如果交卷太早了,万一出了问题,她会悔恨终生的。
于是她捱到最后一分钟才交卷,但还是出了问题。她当时就呆了,恨不得跑回考场把试卷拿回来重新做过,那些题她肯定会做,如果给她机会,她肯定都能做对。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因为试卷是一考完就密封起来送走了的。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捱回家的,反正回家之后把这事一讲,全家人都呆了,她跟她妈妈都是呜呜地哭,她爸爸跟她弟弟就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爸爸才镇定下来,跑出去找这个找那个,但谁也没办法挽回这一点。
这不啻于当头一棒,后面几天的考试,虽然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把剩余的考好,但遇到了这样的事,哪会不影响心情和考试状态?分数出来之后,她发现她跟什么a大b大的好学校是彻底绝缘了。
这事在那些&ldo;洞洞&rdo;中成了头条新闻,几乎人尽皆知,一个原因可能是太出人意料了,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有些人本来就很眼红她的跳级,这下好了,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大家碰见她或她家里人都要说起这事,老师遗憾地说:&ldo;啊?你怎么这么粗心?连卷子反面都不看一下?老师不是说过要仔细,要仔细吗?&rdo;
她无话可答,老师的确是一再交待要仔细,要多检查几遍,不要急于交卷,交卷早,也没人给你加分,那何必要早交呢?要检查、检查、再检查。
她说:&ldo;我是检查、检查、再检查的呀,我也没有提前交卷啊,但是……&rdo;
刚开始她还解释一下,辩驳一下,但她发现越解释人家的批评就越重,越辩驳人家问得就越多,于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尽量躲着这些人就是了。但是&ldo;这些人&rdo;真多啊,有的不满足于在路上碰见说几句,还转程深入到她家里来教训她,教训她父母,顺便也教训一下她弟弟。教训她的还算是好心的,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完全就是到她家来嘲笑她几句的。
有的现身说法:&ldo;我每次不管做完什么试卷,都会从头到尾看一遍,数数有几道题,每题多少分,看能不能加到一百分。如果你那时跟我一样,把每题的分加一加,就不会漏题了……&rdo;
有的痛心疾首:&ldo;你怎么这么粗心?这可是&lso;一考定终生&rso;的时刻啊……&rdo;
还有的挖到根子上去:&ldo;你先就不该跳级的,不跳级哪里会有这种事?你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让他跳级。是谁建议你跳级的?你应该告那个老师,他耽误了你的一生---&rdo;
说这话的人有很多当初也是竭力撺掇她跳级的,那时几乎没人不赞成她跳级,有的家长还专门为这事到学校去扯皮,说学校偏心,怎么没让他们的孩子也跳级。但她也没用录音机把人家说的话录下来,所以现在也没法证明那些人当时是赞成她跳级的,也应该负一部分连带责任。
也有的不同意告老师:&ldo;怎么能怪人家老师呢?老师只让你跳级,又没让你只做卷子正面的题---,还是要怪你们自己---&rdo;
还有更厉害的:&ldo;什么做漏了题啊,都是借口。考不好就承认考不好,还偏要找个遮羞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早就说了,谁知道她平时的那些高分是怎么弄来的---。现在好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真相大白了---&rdo;
她的父母本来是想让她复读一年再考的,但是他们那个高中早已人满为患,根本不允许复读,如果她想复读就得到很远的县城去,不光要交一大笔钱,还要排队,像他们这样没县城户口的,还不知道排不排得上。
她自己是坚决不复读了的,现在就被人这么穷追猛打地教训,如果还去复读一年,那不得再听一年的教训?那还叫人活不活了?她决定就到录取她的c省师院去读书,学校远一点,也没名气,但总比呆在这个小山沟里被唾沫淹死好,谁能担保复读一年就一定能考得好呢?
于是在八月的一天,她由父亲陪着,仓惶逃到了位于d市的c省师院。
艾米:至死不渝(2)2007-08-0107:20:01
刚到c省师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c省师院太让她失望了,学校没名气也就罢了,学不到东西也就罢了,本来她也没指望在这里成什么大气候,只指望尽快熬过这四年本科,一毕业就考研究生,考到一个好学校去,扬眉吐气,从新做人。但c省师院的问题远远不只是没名气,完全象个充军流放之地,这四年怎么熬得过去?
c省师院的前身是d市师院,如今大学升级风盛行,两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养为人师表们的学府也未能免俗,师范改师专,师专改师院,师院改师大,市办变省办,省办变国办,于是d市师院摇身一变成了c省师院。但名字改了,内部结构却没多大变化,仍然是那些老师,仍然是那些课程,虽然挂了个&ldo;c省&rdo;的大牌子,但也没把学校搬到c省的省会e市去,还是呆在d市。
d市是个矿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块还象个城市,一出那块,就象进了矿山一样,路边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种不长树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秃秃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颜色可怖的石头。听说那些小山的内部都被采矿的掏空了,摇摇欲坠,经常塌方,特别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带下来,活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
d市的北面是煤矿区,不知道挖出来的煤块是供应给谁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见者有份,因为d市上空永远都飘浮着灰黑的尘土。如果出门上街的时候刚擦过皮鞋,换过衬衣,那么等你回来的时候,衬衣的领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却从黑色变成了灰色,头发那不用说,早就粘乎乎的了。
从煤矿区经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矿工,衣服黑乎乎的,手脸也是黑乎乎的,可以说比正宗非洲黑人还黑,但牙齿却不象正宗非洲黑人那样从头到尾的白,而是这里那里沾着煤粉,象斑马一样黑白相间。
不幸的是d市火车站就在那一块,所以石燕坐火车回家的时候就非得到那片去不可。不用说,火车站也沾了煤矿的光,到处都沾着黑乎乎的煤粉,候车室是脏乎乎的,火车箱是脏乎乎的,车上的厕所那就更是脏乎乎的了。她每次去坐火车的时候,看着车站附近那些光秃秃的小山,看着山脚那些歪歪斜斜的工棚,就只想哭,不知道是为那些矿工哭,还是为她自己哭。
坐在火车上,她也是坐一路,紧张一路,因为同行的大多是矿工,从附近的乡下来矿山干活的。煤矿很少有女矿工,所以矿山基本是个&ldo;男儿国&rdo;。那些矿工看见了女人,不管你年纪大小,也不管你是丑是美,都会想方设法往你跟前凑。石燕第一次坐火车就差点给吓死,因为一路上不断有男人坐到她身边来,使劲挤她,还趁她打盹儿的机会摸她捏她,吓得她觉也不敢睡了,一直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那些露出斑马牙对她微笑的矿工。
她父母听说了火车上的情况,就不让她单独坐火车回家了,他们找熟人,走路子,每次放寒暑假的时候就想方设法找辆车来接她,开学的时候又想方设法找辆车送她回学校,当然都是货车,就是那种&ldo;解放&rdo;牌大卡车,因为她父母没本事搞到小车,不过她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至少不用担心有人摸她捏她。
她从前总觉得&ldo;洞洞拐&rdo;那小山沟贫穷落后,闭塞不堪,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但她在d市呆了一段日子,再回到&ldo;洞洞拐&rdo;的时候,觉得那条小山沟真是山清水秀啊,什么地方都象水洗过了的一样干净。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登山鸟瞰,可以看到厂房农田,绿树红花,真的是风景如画。不象d市那边,总让你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因为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
她每次还没放假就在盼望着回家,快开学了又舍不得离家返校,d市对她来说,就是个流放地,能在那里少呆一天,就少呆一天。
d市的南面是d市钢厂,钢厂周围是工人们的居住区,有个很美的名字,叫&ldo;钢花村&rdo;,但那里的工人宿舍又老又破又小,那些街道既狭窄又肮脏,一下雨遍地泥泞,得穿高筒胶鞋才能在那里行走。有次学校停了几天水,石燕跟一个家在钢厂的同学去厂里的澡堂洗澡,刚好碰上下雨,她跟那个同学洗完澡,一路泥泞地淌回来,结果比不洗还糟糕。
钢厂也是一个&ldo;男儿国&rdo;,很少有女工干钢厂的,有的话也是凤毛麟角,肯定不会下车间,而是在办公室工作,早就被厂里当官的抢跑了,所以钢厂的男青工们也比较&ldo;饿&rdo;女人,看见有年轻女孩经过,就会大起胆子上来调笑,女澡堂也经常被人挖了洞偷看,搞得石燕再也不敢去钢厂的澡堂洗澡了。
不去这些地方,不等于就跟这两个地方隔绝了,因为煤矿和钢厂是d市的经济命脉,d市就是因为这两者而兴起的,所以可以说d市就是煤矿和钢厂,煤矿和钢厂就是d市。象师院什么的,完全是外来的,或者多余的。d市没有师院可以存在,但d市没有煤矿和钢厂就不存在了。
所以d市人大多是煤矿和钢厂的工人,或者他们的家属。d市人很&ldo;欺生&rdo;,好像把d市当成自己的王国一样,对待外地人就像对待侵犯他们领土的异帮异族,有种天生的仇视。d市离c省的省会e市只一百多公里,但d市人说话的口音就跟e市人完全不同,转弯抹角,忽高忽低,不仅土气得要命,还给人又凶又冥顽不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