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听不得,太生动的情境也想不得,若不然总要有一番受的。他懒得去找着吃药,只是很刻薄地笑话自己,这娇贵劲头像个大小姐——还是有事丫鬟服其劳,看中了心上人也只能相思成疾,连幽会的梯子都爬不过去的那种,最无用的大小姐。最开始是为什么来着?他还记得很清楚,因为在狱里,卢尚书亲审他的时候说不要用刑,只叫他看着旁人受难,等那些人死了,就叫他食肉饮血。这是出乎他想象的残忍,起源于卢尚书作为读书人的突发奇想,既柔和又刻毒,像是好过皮肉之苦,但也未必,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从那之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他不认罪,所以被自己从前的朋友目为叛徒,千夫所指也好万人唾骂也好,都受过了;当然世上事有千百种,所以也有人信他,睁着一双睁不开了的眼睛最后望着他,说徐四呀,你既然这样想活下去,往后可要做值得的事。那时他倒是比现在要干脆痛快,所以都一一答了,隔了许多年的现在再想起,徒然觉得恍如隔世。他如今是一个软弱的人了。徐慎如伸手拿过萧令望那封信,很亲切地摸了摸落款处的名字。他拉开抽屉把它和以前的信收在一起,在抽屉里码着的私人书信里,属于萧令望的那一沓已经有了快二十封:他们维持通信已经有一年了。这些信件不知不觉成了标尺,以半个月为刻度,度量着徐慎如的生活。度量的同时也照亮着他,像一束遥远而温柔的暖光。在信里,他们默契地、漫无边际地闲聊。萧令望的信一直是寄到学校的,但自从他说要离开清阳的那一封后,徐慎如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那淡蓝色的航空信了。今天又是以往有信的日期,徐慎如大失所望,在学校附近闲逛了许久,经过了王采荆的住处,便决定去看看他。王采荆还没吃晚饭。徐慎如也没吃,在他家里翻了翻,只翻出两个馒头。叫他去买他又懒得出门,便只好把馒头切片煎了,装在碟子里端进书房。王采荆对徐慎如居然还把馒头煎了一下表现得很是惊喜,一边咬一边叮嘱他:“小心不要弄到桌子上,那边有我的稿子。”徐慎如叫他放心,自己也咬了一口,很遗憾地说道:“啊呀,盐放少了……”“我只爱吃饼,馒头片都一样,你肯煎一下,就已经弄得很好了,”王采荆不以为意,诚恳地说道,“你不过来,我恐怕就直接吃了,”徐慎如听了,倒想起件旧事。他情不自禁笑道:“我知道你只爱吃饼。我今天还见了顾先生,只可惜顾太太不在这里,不然可以给你做饼吃。”王采荆果然说道:“这么些年了,你还取笑我!”他出国前是个只会读书的穷学生,但颇得他老师顾春嘉的赏识。顾春嘉推荐他出洋,临走时,也很热情地在家请他吃了一顿饯别饭。那一回桌上吃的不少,但王采荆唯独在不知不觉间把一盘葱花饼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才大为尴尬。不过顾春嘉没有嫌他失礼,还在第二天送他上火车南下时又做了一碟给他,送他当早餐吃,搞得王采荆从此就对这个饼念念不忘。徐慎如温温柔柔地笑道:“顾太太的手艺,自然胜过我许多的,你以为何如?”王采荆懒得回答他,只说:“你还吃么?不吃就把碟子里那些都给我罢,免得剩下了。”徐慎如说不吃了,低头搁下筷子,看到手边正好是王采荆写了一半的文稿,顺手便拿起来读。这是在防空洞里写的,因为光线昏暗写字不便,都只起了英文的草稿——英文比汉字更适合闭着眼一口气画下去。徐慎如把稿子翻到最后的时候,王采荆正在杂七杂八地跟他讲话:“你吃得也太少了。我知道你娇贵,针扎毛咬的,但这样也不能长久——自从顾先生入了校务委员会忙了起来,我也有几天没遇上他了,他还好么?”徐慎如道:“好着呢,他还向我问起你,说——”这句话没说完,他就愣住了。令他吃惊的稀奇东西在这页纸的背面:一封英文的、零零散散的情书。他读了读,在心里用英文和中文都想了一遍:“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前的三月我们相识。在那之后的第三年,我便陷入地狱之中——爱即是地狱,我在地狱中已经度过了半生,也早就习以为常、甘之如饴……你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但又隔着一整片海洋……我永世怀着这样不应当说出的、我也但愿你从不知道的感情,这是我的罪孽吗,我亲爱的——”王采荆显然是忘了他在手稿后面写了什么,眼看着徐慎如翻来翻去,还镇定自若地嚼着馒头片。徐慎如缓缓吐出一口气——读到这里已经够了,至少他不应去窥探那“我亲爱的”四个字后面,那些写了又划掉的部分里,究竟包含着是哪一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