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一会,抬起手向前伸着,试图摘一片梧桐叶下来,但那树只是看着接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的,无论他如何伸手,都难以摘到目光所及的那几片叶子。这令徐慎如觉得十分挫败,手臂呆呆地悬空了,又看见自己腕子上戴着的手表,表仍然是萧令望给他的那一只。他将表慢慢地摘下了,拎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拿着甩来甩去的,听它的铁链子细细碎碎地作响,很有趣的似的。这趣味可谓是幼稚的,但徐慎如也不管那些了,只觉得好玩,盯着表链和表盘像钟摆一样在空中摇晃。一切在他不小心松了手、将表甩出去的一刹那戛然而止。那小小的物件在黑暗中掉进灌木丛里,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他起初还呆了呆,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尔后才懊丧地“哎呀”一声,再一次向栏杆底下望去。这是房子的背面,阳台下根本没有小径一类的东西,只有一丛一丛密集的灌木和灌木外高大的乔木。灌木外还种了茶花和月季,都是一茬一茬不断开谢的,这时候正值其中一次花期,在月夜里肆意乱开着,姿影摇摇曳曳。手表是那么小的东西,掉在这样的地方,他就算看得再仔细,又如何能看得清楚?自然连个踪影都不可能发觉。但找总还是要找的。徐慎如想起上一次他也以为这块表丢了的时候,后来发现是被徐若柏替他拿着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么这一次真的丢了,大抵是这表跟他没有缘分了。人没有缘分,表也没有吗?他想了想,又顿悟应该是既然人都没有缘分,表就更不会有。他回去屋内,又下到一楼,来到院子里,绕到屋后那一片灌木丛处,扒拉开植物向下看。这才暗悔自己应该带个手电筒的,但是他又偏偏没带。其实他也没抱什么找回来的希望,虽然找回来的愿望是如此真实,但他过于懒惰……光是扒了一会儿那些花花草草,就已经觉得很厌倦了。徐慎如沉默着站在院子里,呆呆地,不知所措地,像个不小心把冰淇淋掉在地上的小女孩,手里空荡荡的,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萧令望已经一整年没有给他写信了,他在此刻倒是忽然想给萧令望写一封。不寄出的,不必要寄出,只要写。徐慎如上楼时顺手折了一朵茶花。折下那朵红茶花的时候,他就想起萧令望是如何在另一个这样的夏夜,将另一枝红茶花插在自己衬衫的扣眼里,也想起自己后来又是如何将那枝花抽出来,搁在床头的柜子上。那朵娇红的茶花在后来迅速地枯萎了,他是知道的,而他原来似乎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居然在他的记忆里保留得如此清晰,甚至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历历宛如昨日,连对话都一句没忘。但昨日已经是很远的事了。战争使某些东西加速,也使另一些减速。譬如婚姻,譬如爱情,有些人变得放浪急切,生怕还未尝过活着的滋味便仓促死去;但也有另一些人,他们因此反复说着“等胜利了”、“等我回来”,或者“现在没有机会,但以后会如何如何”一类恳切的海誓山盟,最终却都没有回来,回来了,也情随事迁了。经年不过是昨日,昨日却也漫长如年。徐慎如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抽出信纸,给钢笔灌满墨水,略过抬头的称呼,先朝下面写去。他要先写内容。他抿了抿唇,在纸上轻轻地写下这封信的第一行。他写道:“今夜我忽而想念你。”也算第一次,他想起萧令望问过的话。那年轻人曾经问他:“徐校长在嘉陵,会想我的吗?”徐慎如彼时没有正面回答,是因为他不想说出真相,因为对那时的他来说,真相是没有,是不会,是习以为常。不是全无心肝的那种不想念,倒更像安之若素的,像人间别久不成悲的那种,仿佛你来了就来了,走了呢,也便走了。他并不后悔拒绝了萧令望,因为他彼时都没有想念,又怎能说深爱萧令望呢?所以他确实不应当允诺萧令望什么。通讯使人欣悦,分开时他也期待重逢,但那不是想念,最多算想起。和今夜全然不同。他继续向下写:“今夜我忽而想念你……非常想念,就是非常盼望你此刻在我身边的意思。如果那太难了,我也愿意反过来,换成我在你身边。虽然或许我要被你那惊险的生活吓到的。”写完这句,他停下了笔。他有很久不曾写过这样的信了,要慢慢斟酌应该用的口吻,慢慢把自己近来的生活叙述进去。这叙述其实不难。徐慎如是个称得上啰嗦的人,对生活里这样那样的事,总是有许多话讲的。只是这些话里头,有些不合适对什么人都讲,有些则不合适对任何人讲,沉默得多了,就像是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