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当是在山顶,在梁台书院的厨房里夜宿的那一夜,萧令望借着火光写下的。那一晚他们轮流守夜,一共轮了两遍。徐慎如捏着纸边,想象萧令望打开箱子,掏出纸笔,伏在灶台上写字的模样。如果他是最后一次醒着守夜的时候写下的,那么他打开箱子,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东西被动过,知道了徐慎如穿过他的外衣,也就能想到,徐慎如其实也摸到了暗怀隐秘的照片?如果是,那么他会写什么?他低下头去读。萧令望的语气温和如微雨。他在纸上给徐慎如写:“我今天有话要对徐校长说,您若答应了,这纸上的内容我会自己说给您听;如若不然,徐校长或许根本就不想知道的,那么就更无须我留言,所以这信本不该写。但我总怀着万一的希望,想留下它们给您看,何况这些话也无从向除您之外的人说起……因此我姑且写下来罢。我爱慕徐校长,是由来已久的了。先生一向担心我是否被您引诱,您担心的没有错,或许这就是真相。徐校长的身份年纪、缺陷瑕疵,还有为人的怪异性情,不论是悲观凉薄,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大抵知晓了。我知晓,而且被引诱,风流俊彦总是擅长迷惑人心的,所以请您不必为此觉得罪恶。这是我至高的赞誉,请您只当是我甘愿被引诱。邪路,正路,或者随便什么路,又与我何干呢?我是为您的美丽多情而心折,不是为您的完美和伟大。我愿用美丽多情来描述您,就像您想拟我为美人一样。假如您觉得被冒犯,啊,那我唯有无可奈何地承担全部责任。我有多么无可奈何呀!我心里知道,自己就是撞玻璃窗的鸟,您是甘愿害怕地看着我落尽了羽毛,也不肯把窗子打开的罢!可我却还在这里,还斟酌着呆一会儿、天亮之后我要对您说什么,要怎样说,才能击碎那玻璃。徐校长不相信我,我或许应当写点海誓山盟,但这不好,既然都不被相信了,盟誓便没有意义。所以我不如说点别的……就还是说诱惑罢。或许是的,我不与您相识,就会走上妥当的路,结婚生子,平安一生或者葬身他乡;但是也可能是更不妥当的,去喜欢别人,男人或者女人,弄出更多的乱子来,比现在还要乱的。未来是未可知的,而现在我如此真切地迷恋您。是,与诱惑对应的是迷恋,我迷恋您。落笔的时候我渐渐明白,我失败在于您不爱我,或者不相信我。是“或者”而非“并且”,因为足够爱则无所谓是否相信,而足够相信则不需要那么丰盈的爱。这二者都不是我能扭转的,所以我唯有不厌其烦地重复申诉,只想得您一顾。您究竟有多残忍!引诱白鸽,又拒绝照顾它。简直像玛格丽特,像她对待那些伯爵公爵,以欣赏翅羽上的血迹为乐。徐校长或许要辩解说,自己本意并非如此,可我虽然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埋怨您。(啊,可擅长引诱本来也是一种风流,是一种令我欣赏的天赋,就像连您不必要的纤敏悲怨也对我构成引诱一样)白鸽就要飞走啦,徐校长。您要抓住它吗?您抓住,它就是您的了,不然它就要飞走了。飞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此刻我是如此留恋、如此钟爱着您……飞走使我心碎,但我却要飞走啦。”语句结束在这里。徐慎如捏着这两张纸,沉默了。他呆了一会儿,对着虚空喃喃地发问:“白鸽还在飞吗?”他猜想它已经不再飞了。它远行,消失,或者去随便哪一座城堡的窗口。它大约更想要一扇为它留着的、半开的窗,而不是雨水里紧闭的玻璃。他心口升起一阵酸楚的刺痛。徐慎如把纸条折好,握在手里,站起来看了窗外一会儿,最终又慢慢地蹲在地上,无意识地摸着地毯的绒毛。白鸽不见了,他对自己说。徐若霜说到做到,真的拉着徐慎如回了家。回的是徐若柏和徐若云同居的小公馆,这四个人有至少十年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这时候凑在一起,居然还有点新鲜。徐慎如一直偷眼看徐若云和徐若柏相处。他倒是不打算干涉,更多是好奇,好奇徐若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以他对徐若柏的印象,他二哥不像是一个喜欢用这种办法泄愤的人,所以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大概就是认真的罢。倘若是,他也不大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家里内闱后院这些事,从父母那一辈就一向奇闻辈出,所以到他们这代里出些什么都不新鲜,只是想起前朝别的世家议论他们,说他们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便居然有些想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