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爱情来得太晚了,从年龄和时机上,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晚也未必是一件坏事,错过了,也无非算塞翁失马……至少对萧令望来说,是这样的罢?对萧令望而言,错过他,肯定是一件好事。不爱他是更好的,那样的年轻人,去爱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比爱他要好。他有时候后悔自己醒悟得何其不合时宜。如果早一些,在萧令望还在的时候,他便迈出这一步,那么或许可以春风一度,然后各自分道;如果再晚一些,萧令望已经早把年少荒唐都忘了,娶妻了,再或者找了别人做伴,他便也唯有自嘲地笑笑,笑自己因为悲观和犹疑而错过机会。但偏偏是在这时候。藕断丝连,死而不僵,他有几次甚至差一点寄出那些信。萧令望在那纸条里对他谈起引诱,于是他便自省于引诱。坦白而言他对自己的文辞和笔力都不乏信心,假如寄出那些信,只要寄出那些信。哪怕是心如铁石,何况萧令望并非心如铁石,他们相处过那么就,徐慎如确知他何等柔软……他总会动容的罢?他手里捏着用来粘邮票的胶水,有一滴不慎滴在手指尖上了,抬手时扯下一块皮肤,是微微的疼痛感。如何?他只要把胶水涂好,把信寄出去,白鸽是飞不远的,白鸽生来就会恋家,它永远不会忘掉它久居过的那城堡。徐慎如在这一瞬居然生出毫无来由的矜傲和自信,像是重新回到少年时代。他像站在灯光璀璨的舞池中央,是黑发绿眸、长裙曳地的豪门少妇,在追求者终于畏难而退了之后,摘下手套对着镜子暗暗发誓:“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重新得到他。只要我开始,还没有我追求不到的对象——”但是你不应当开始,徐慎如对自己说。你不能这样做。这是条艰难又麻烦的路,萧令望试探过了,如果他现在要走,那叫做回头是岸,你不应当拉住他。徐慎如把写好的信收到抽屉里,静静地抱着洋娃娃,走到阳台坐了下来。他回忆起他们从前相处的片段,想起萧令望第一次见他——确切地说,是他第一次见萧令望。对方是更早就见过了他的,在开学的仪式上,关于这件事,萧令望也曾经对他说过。说话的时候那年轻人端着一杯水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眼睛笑得弯弯的:“我记得徐校长是在我入学之前的那个学期就职的,我走时也仍然在任,这倒还没什么稀奇。待我从军校毕业回国,听闻央大几经风波,但校长仍然还是徐先生,我心里便很惊异了。”徐慎如听了就笑:“惊异什么,惊异我恋栈如此嘛?”萧令望一本正经地否认道:“这些年国内风潮很盛,行事上稍有疏漏便要被驱逐倒台什么的。何况央大这样的地方,之前风波不断,接连易长那么多次。徐先生就任的时候,大家心里都等着看您能坚持多久呢,所以我才惊异。”徐慎如便半真半假地忽悠他,说道:“也没有什么秘诀,只是人家要骂你的话,你避席就是了。”他这句话虽然是随口忽悠,但也稍微有几分真实性的。徐慎如性情难测,有时十分不好对付,但对教员啦、学生啦这一类人物,又格外有耐心。这耐心具体的表现,一是十几年来不论在国府里如何高就,也依然和他学生时代的旧友保持着格外亲密的关系;二就是任凭别人怎么说、也不论处理实务时究竟会如何做,他在当面的时候总是个温和派,面对议论也大多能够从谏如流、怡然自若。徐慎如虽然一旦嘲弄起人来可谓尖酸刻薄至极,但因为不轻易对这类人尖刻,所以来嘲讽批判的人全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把自己憋得更生气了。他若是想反击呢,就等人家憋得格外生气的时候,自己端着水杯不紧不慢地好言相劝,那一副模样简直能把对方气得呕血。据传闻,他还因此在背后得了个“避席先生”的雅号。这很可能是他那位一时瑜亮的经济署同僚周伯阳给取的,不知怎么传到了徐慎如本人那里去。徐慎如知道了,也依然是笑嘻嘻的,只说:“啊呀,这同‘伯阳先生’很对称嘛。”这么一来,传话的人自己反而尴尬了。总而言之,徐先生好性情的名声,到了战争岁月里,已经是整个央大都知道的了。有学生不满他,在背后议论的时候也要绘声绘色地惹得大家一起发笑,说徐慎如道:“他是不是签了开除的单子,过后还要附赠一张回家的船票的?”不过王采荆是绝不认可“能忍让,谦和有礼”这个说法的,他反而说:“那都是被他骗了!他哪里是为旁人甘愿委屈自己的面子,他分明是把面子看得轻巧,这哪里是谦退,正是真的狂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