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看别人。他知道在这临时的集会场所里,人们有喜欢他的和不喜欢他的,有看得上他的也有瞧不起他的,只是再没有那一个爱他的了。他问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萧令望就对他笑一笑,摆摆手,说:“山长水远,回不来啦。”回不来啦。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学校里也出了不少别的琐事。先是两个学生结伴到嘉陵江游泳有去无回,徐慎如神思昏昏地从城里回来,听说之后顿时清醒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对顾春嘉发问道:“我真不明白。只听说夏天游野泳的多,冬天闹冬泳的多,两个季节悬着心过了,为甚么一个好端端的秋天,还有人到嘉陵江游泳?他干脆直接跳江算了。”跳江这一句不该说,所以顾春嘉听后一言不发,只干咳了几声。徐慎如知道他的意思,便岔开话题,跟他说萧令望和他战友纪念会的事,又嘱咐他在会后重申到江里游泳的禁令。总而言之,拿开除啦,取消教育部救济金啦之类的吓唬了一大通——但是又不能吓唬得太过,不然有四五成的可能性会有人提出意见,说之所以大家不得不到嘉陵江去游泳,是因为在战前还有的体育设施现在无比稀缺,学生经济上又十分窘迫,没有别的身心娱乐活动。会倒是终于平安过去了,但就在纪念会当晚,又有小偷到学生宿舍去偷东西。这小偷从纸笔到大褂长裤都偷了一遍,还从一个生病的学生那里偷上了药,但那学生病中假寐,当场就发现了他,叫了室友起床,几个人抓住他就是一顿痛打。被偷的以穷学生为多,都要靠救济金过日子,以往少有没受过此害的,几乎整个宿舍区的男生都涌过来了,不知道多少人齐心合力,把他打得奄奄一息之后,拖到了旗杆下。就这么着,这身受重伤的小偷在旗杆上被绑了一夜,没等天亮被放下来就一命呜呼了。一命呜呼还不要紧,却不知怎么的,这故事传得飞快,在学校附近的居民里引起了诸多不满。检察院立刻有人听说,觉得他们草菅人命罚不当罪,到嘉陵法院去起诉了他们,给徐慎如弄来了一张传票。徐慎如还从来没见过法院有这么办事利索的时候,手里拿着这东西哭笑不得。当此之际,央大没人能承担这责任,所以徐慎如虽然书是真的读过,但也全没有关心什么人权公义的心思了,只好选择把这条人命拖延搁置,等着日后自然不了了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医疗啦、专供学生的白米啦,这些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徐慎如一一去做。他这样过着日子,便觉得自己这迟来的情思大约和传票一样,终有一日会不了了之的。只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有一天徐慎如忽然想起,萧令望以前送给他的手表,从不小心被掉进花园里之后,还一直没被找回来。主要是以前他一直没有认真去找的耐心。这一次却全然不同了,他有人的时候就懒得要一块表,现在人没有了,表就显得无比珍贵,他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必须要找出来。掘地三尺是个夸张了点的形容词,倒不至于真到这种地步,最多是找人把那丛灌木都拔了个干净。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在找什么,因此只拔了,也没有收拾,就在那里搁着。冬青、山茶和月季在地上躺着,一片狼藉。徐慎如走过去盯着它们看,直看得连自己都吃惊:他心疼这些植物,怎么能把这些开得好好的花都拔了呢?但这就是他做了的事。他蹲去看花圃内略带潮湿的、松软的土壤。手表失去了植株的遮挡,很安静地躺在中间,被土遮住了一半,像一座未修成的坟,里边瘗玉埋香。他伸手把那东西捡起来。它金属的光泽黯淡了,玻璃表盘上沾了水渍,沾了土粒,徐慎如把那些都用手拂去,土壤里正好有一只蚂蚁爬到了指尖,又被他低头吹掉了。那天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这块表放在枕头底下。没戴在手上,因为戴在手上好像反而离得很远,他更想把这个小物件当一个能做伴的东西,这会让他有奇异的安全感。但这一晚他做了一个很惊人的噩梦。那些植株被一一种了回去,先是不肯再开,后又同时怒放。月季和山茶从灌木变成了藤蔓,沿着房屋的墙壁一直爬到了二楼,它们攀援到窗前,顺着窗格缠绕数圈,最终开满了玻璃。房间的玻璃窗被娇红艳粉的重瓣花盘占满,也被浓绿的枝蔓爬满了。那些硕大的花朵向室内而开,花蕊冲破了两扇窗的缝隙,最终缓慢而不可抗拒地伸了进来,它们在雪白的墙壁上开,也在木质的地板上蔓延、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