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小姐原样把话转给了他。但俞英致既不能在嘉陵一掷千金买一座二层地产(他此刻没有,何况即便手头有这样多的现钱,为着以后还都着想,也还是不买的好),更没有什么蓝宝石金刚石,只能尴尬地笑笑,低声说:“这……咳,我们还是先去找个馆子吃饭,过后再谈?场面像回到了相识之初。仲夏黄昏溽热,他抱着笔记本坐在长桌的角落,佟小姐背包进来,左顾右盼之后娇声问他:“中央大学,是很不容易考的罢?”虽然世易时移,但是那因为尴尬而作烧的面颊,可真是与昔年别无二致。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了:“那……不如你同我私奔罢?”不过究竟没说。佟小姐向很乖顺,如果她想要私奔,早就会自己提出了,她没有说,就是不行的。而诱惑别人家的小姐私奔……热血渐涌,像光明在望,旋即又冷了。能去哪里呢?倘若这件事宣扬出去,佟先生想要惩罚他,再容易不过。何况这是罪过,是他教给佟小姐的,天长日久她后悔了,又要怎么办呢?他只感到恐惧。以前读过的小说倏忽地从心头浮上来。那是什么来着?“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他眨一眨眼,又想起那篇故事的结尾,“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和“死了便是死了”那几句。这些语句很清晰地在他眼前流过去。他打不破的,他知道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他做不成一个闯破这世界的人。俞英致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了。他说:“国庆纪念快到了,和星期日连着,有两天的假期,我们要不要……去逛街?”没有人提以后,也没有人提分手的事。佟小姐说:“好。国庆纪念我在学校里有事要做,我们星期日吧。星期日上午……还是在西街的书店里见面,好不好?”俞英致答应了,又低头看她。她像要哭,又没有哭,只抬手摸了摸耳坠,又在眼睛上擦过去,说:“那我回去了?”俞英致说:“好。”但是佟小姐没挪步。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灯忽然亮起来,两人同时向灯那边看,又同时扭头回来。他不应当说的,但又想说,最后还是说了,只是声音很低,语速慢得像进站后在轨道上爬行的火车:“有一首诗,我想说给你,不知道你读过没有?你听我说,然后告诉我。”佟小姐说:“嗯。”俞英致就念道:“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你……读过么?”佟小姐良久未答。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诗她是读过的,司马长卿和卓文君的故事她当然是听过的,不能说不知道俞英致的意思。这是一封隐秘的邀约,但她眨了眨眼,这次眼泪真的滴落了,最后说:“没有……我不知道这一句。”俞英致就自己慢慢地走回家。他心知下次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一面想赶快结束,另一方面又希望那天永不要来,而且这两种希望相互比较,究竟后者多些。他只恨不能举酒去劝羲和少驻流光,可惜该来的国庆日,到底还是来了。按照惯例,是要举行一些仪式的。不过在经济署这边,徐慎如到底并不信这些形式,恨不得连自己都要逃的,周曦则是军阀旧人,对国庆并无甚么纪念的兴致,两位长官都如此,他们放假竟是最早的,俞英致周六晚上早早睡下,天还没有亮便醒了,只睁眼等着约会。与此同时,徐慎如也在睁眼等着约会。新婚别的玩笑并不夸张,萧令望去年二月离开嘉陵,如今是翌年十月,这两年之间,他们只见过一面,且连这一面之缘都已经是种特权。谁能想到几百年过去,自己竟还要和古时征妇共感呢?那次见面并未预先约定——不是为了给他惊喜,只是萧令望不知究竟能否成行,所以无法预告,这倒形成另一种惊喜。是在楼道,在学校临时集会的礼堂里,在江上潮湿却有余温的秋天,这时叶子并不黄落,还绿生生的悬在校舍边上。萧令望溜进来,穿不起眼的衣裳,压低帽檐,在前排很近的地方暗暗观察着自己的秘密情人。这是很新鲜玄妙的体验,温柔的爱意在他的血管里汩汩流过,不再是思慕,而是和人相爱,一株植物改头换面了,想从春草变成春树。徐慎如发现了他。徐慎如看着台下在逼仄的乱世生涯里躁动不安的年轻人们,心里则想着远在天边的、属于自己的那位年轻人。萧令望这时候会在哪里?仿佛灵犀一现,他立刻看见了底下的人影。他劝着别人做事不要三心二意,自己却三心二意地偷眼,正看见萧令望故意摘下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