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丘生良心发现,给我冲了一杯蜂蜜水。我端着杯子,口里甜滋滋的,一本正经地和朱丘生说,让他小叔以后少来。一妻多夫这种事儿,不仅违反国策,还有伤天和。又轻又重高个子,单车,和小女儿脸上的坨红。矮身躯,火炕,和将熄灭的火种。——————秋风渐凉,我和朱丘生上初一,地点在镇上的第二人民中学。小叔斥巨资给我们弄了辆自行车,虽然是辆二手的,但是处在史前时代的我们还是觉得很拉风。朱丘生的婴儿肥彻底褪下,他的个儿很高,变成了根棍子,但是是根好看的棍子。这一论断我是在我新同桌罗明那儿听到的,当时罗明摆弄着他高级的自动铅笔,问,朱丘生是你哥?我说是,怎么了?他说,他好帅的。听说连高年级的女生都给他递情书。听他说这话,我晚上回家后特意打量了朱丘生。可能是整天待在一块儿吧,我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他垂下眼睑的时候,睫毛密密的一层,好像很顺眼。第二天,我跟罗明说,也就那样。罗明可能早熟,他说长那种脸会有优先择偶权。我问什么是优先择偶权,他说,就是先挑老婆。我没什么兴趣,张嘴说“哦”。他说,过几年,你说不定也有优先择偶权。除了和陈翠雪像,我对自己的脸没什么概念,但确实有人夸过我齐整。我问罗明,那为什么没高年级的给我递情书。罗明说,你和朱丘生不是一个类型的,你生错了性别,漂亮得像女孩子,将来张开了应当是很秀气的。不过你们俩真不像,姓也不一样,是表兄弟吗?我大言不惭,说,亲的。他像爹我像妈,他跟爹姓我跟妈姓。初中分班按照的是开学考试的成绩,我在一班,朱丘生在最后一班。一班是培养高中生的,最后一班是睡觉混日子的,朱丘生放学比我早二十分钟,总是半挎着自行车等我。长腿蹬在地上,像踩在水面,周围的女孩子以入水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样的红。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盯着校门口的树,看见我就说一个“走”,多余的一句不屑说。我坐在后座,捆着他的腰。那时朱丘生肌肉的比重不重,有少年青葱的骨骼。我在他身后戳他背,说,朱丘生,你要小心啊,有人觊觎你的美色。他的背震动了一下,没说话。我继续警告,你不能早恋,和那个校花班花也不行,你没听升旗仪式上老师说的吗?早恋会结出苦果。他说知道了。我说,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他不耐烦,好了好了,知道了,没空早恋,一个你一个朱草生就够我受的。至于对朱草生,我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仅仅是不擅长打结,他还不擅长一切处理一切线状物体,所以朱草生的头发要么乱得地像蜘蛛网,要不被他绑成一根棍子。我埋怨过他,朱丘生满不在乎地反问,要不剃光?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草生听了话先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床满地邋遢。我没办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说好了草生,草生别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辫子帽儿哥给你扎。事实证明,我比朱丘生擅长得多,两根麻花辫梳得整齐又漂亮。草生照照镜子,像个小公主,满意地说,妈儿哥。我说,是帽儿哥。她犯了笨病,教不会,叫我,妈。后来树叶枯黄,由秋入冬,风卷山林,冷气翻得像浪。我在灶边添柴,手冻得通红,朱丘生在旁边架了个小炉煮药,空气是酸涩的苦味。奶奶的身体是在这个冬天坏下去的。她突然说要看照片,把昏黄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诉我,照相机里有把时间的剪刀。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忆被压成薄薄一层,塞着口袋里,因为时间和人都带不走。我想,它们只是纸片吧。奶奶说,它们是度过岁月的由头。相片泛黄了变花了,由头也牵强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变差,奶奶的记忆从节选变成了插叙,又从插叙变成了乱序。小叔来得越来越勤了,我们背着奶奶去过医院一次,住了几日,奶奶说,回去吧,老头子还等着我弄饭呢。然后她说,拍个蒜泥黄瓜,再做个白菜炖豆腐。开始的时候没人答应,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突然严厉起来,她说朱明仲朱明季,你们两个不孝的东西,是想饿死你爹吗?小叔说,爹自己会做。奶奶说,他会做个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