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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我婆婆嘱钟书写信劝阻这门亲事。叔父同情我的婆婆,也写信劝阻。他信上极为开明,说家里一对对小夫妻都爱吵架,惟独我们夫妇不吵,可见婚姻还是自由的好。钟书代母亲委婉陈词,说生平只此一女,不愿她嫁外地人,希望爹爹再加考虑。钟书私下又给妹妹写信给她打气,叫她抗拒。不料妹妹不敢自己违抗父亲,就拿出哥哥的信来,代她说话。

爹爹见信很恼火。他一意要为女儿选个好女婿,看中了这位品学兼优的讲师,认为在他培育下必能成才;女儿嫁个书生,&ldo;粗茶淡饭足矣&rdo;,外地人又怎的?我记不清他回信是一封还是两封,只记得信中说,储安平(当时在师院任职)是自由结婚的,直在闹离婚呢!又讥诮说,现在做父母的,要等待子女来教育了!(这是针对钟书煽动妹妹违抗的话。)爹爹和钟书的信,都是文言的绝妙好辞,可惜我只能撮述,不免欠缺文采。不过我对各方的情绪都稍能了解。

四婶婶最有幽默,笑弯了眼睛私下对我说:&ldo;乖的没事,憨的又讨骂了。&rdo;‐‐‐&ldo;乖的&rdo;指养志的弟弟(但他当时不在上海),&ldo;憨的&rdo;指钟书。其实连&ldo;乖的&rdo;叔叔也&ldo;挨眦儿&rdo;了,连累我也&ldo;挨眦儿&rdo;了。

钟书的妹妹乖乖地于一九四五年八月结了婚。我婆婆解放前夕到了我公公处,就一直和女儿女婿同住。钟书的妹妹生了两个聪明美丽的女儿,还有两个小儿小女我未见过。爹爹一手操办的婚姻该算美满,不过这是后话了。

其实,钟书是爹爹最器重的儿子。爱之深则责之严,但严父的架式掩不没慈父的真情。钟书虽然从小怕爹爹,父子之情还是很诚挚的。他很尊重爹爹,也很怜惜他。

他私下告诉我:&ldo;爹爹因唔娘多病体弱,而七年间生了四个孩子,他就不回内寝,无日无夜在外书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里歇歇。江浙战争,乱军抢劫无锡,爷爷的产业遭劫,爷爷欠下一大笔债款。这一大笔债,都是爹爹独力偿还的。&rdo;

我问:&ldo;小叔叔呢?&rdo;

钟书说:&ldo;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负责人。等到这一大笔债还清,爹爹已劳累得一身是病了。&rdo;

我曾听到我公公喊&ldo;啊唷哇啦&rdo;,以为碰伤了哪里。钟书说,不是喊痛,是他的习惯语,因为他多年浑身疼痛,不痛也喊&ldo;啊唷哇啦&rdo;。

爹爹对钟书的训诫,只是好文章,对钟书无大补益。钟书对爹爹的&ldo;志&rdo;,并不完全赞同,却也了解。爹爹对钟书的&ldo;志&rdo;并不了解,也不赞许。他们父慈子孝,但父子俩的志趣并不接轨。

钟书的堂弟钟韩和钟书是好兄弟,亲密胜于亲兄弟。一次,钟韩在我们三里河寓所说过一句非常中肯的话。他说,&ldo;其实啊,倒是我最像三伯伯。&rdo;我们都觉得他说得对极了,他是我公公理想的儿子。

(八)

我们沦陷上海,最艰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抗日胜利之前。钟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钱、一姓方)。但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面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好用镊子挑拣。听到沿街有卖米的,不论多贵,也得赶紧买。当时上海流行的歌: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从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

随就接上一句叫卖声:&ldo;大米要吗?&rdo;(读如:&ldo;杜米要口口伐?&rdo;)大米不嫌多。因为吃粞不能过活。

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厂总推没货。好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只肯送二百斤。我们的竹篾子煤筐里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时煤球里掺和的泥太多,烧不着;有时煤球里掺和的煤灰多,太松,一着就过。如有卖木柴的,卖钢炭的,都不能错过。有一次煤厂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视为至宝。煤末子是纯煤,比煤球占地少,掺上煤灰,可以自制相当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饼子,煤炉得搪得腰身细细的,省煤。烧木柴得自制&ldo;行灶&rdo;,还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细,敲断。烧炭另有炭炉。煤油和煤油炉也是必备的东西。各种燃料对付着使用。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

钟书的二弟、三弟已先后离开上海,钟书留在上海没个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还得依仗几个拜门学生的束脩,他显然最没出息。

有一个夏天,有人送来一担西瓜,我们认为决不是送我们的,让堂弟们都搬上三楼。一会儿钟书的学生打来电话,问西瓜送到没有。堂弟们忙又把西瓜搬下来。圆圆大为惊奇。这么大的瓜!又这么多!从前家里买西瓜,每买必两担三担。这种日子,圆圆没有见过。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楼上,自己还留下许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经对爸爸说:&ldo;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rdo;显然她是觉得&ldo;与有荣焉&rdo;!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钟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圆圆的肠胃可以吃西瓜,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也让她吃了。钟书爱逗她,惹她,欺她,每次有吃的东西,总说:&ldo;baby,noeat&rdo;她渐渐听懂了,总留心看妈妈的脸色。一次爸爸说了&ldo;baby,noeat&rdo;,她看着妈妈的脸,迸出了她自造的第一句英语:&ldo;baby,yeseat!&rdo;她那时约六岁。

胜利前,谣传美军将对上海&ldo;地毯式&rdo;轰炸,逃难避居上海的人纷纷逃离上海。我父亲于一九四四年早春,带了我大姐以及三姐和姐夫全家老少回苏州庙堂巷老家。

这年暑假,我七妹妹和妹夫携带两个儿子到苏州老家过暑假。我事忙不能脱身,让圆圆跟他们一家同到外公家去。那时圆圆七周岁,在外公家和两个表姐、四个表弟结伴。我老家的后园已经荒芜,一群孩子在荒园里&ldo;踢天弄井&rdo;,只圆圆斯文。别人爬树,她不敢,站在树下看着。我小时特别淘气,爬树、上屋都很大胆;圆圆生性安静,手脚不麻利,很像钟书自称的&ldo;拙手笨脚&rdo;。

苏州老家的电线年久失修,电厂已不供电,晚上只好用洋油灯。一群孩子到天黑了都怕鬼,不敢在黑地里行动。圆圆却不知惧怕,表姐表弟都需她保镖。她这点也颇有父风。我是最怕鬼的,钟书从小不懂得怕鬼。他和钟韩早年住无锡留芳声巷,那所房子有凶宅之称。钟韩怕鬼,钟书吓他&ldo;鬼来了!&rdo;钟韩吓得大叫&ldo;啊!!!!&rdo;又叫又逃,钟书大乐。他讲给我听还洋洋得意。

有一次,我三姐和七妹带一群孩子到观前街玄妙观去玩。忽然圆圆不见了。三姐急得把他们一群人&ldo;兵分三路&rdo;,分头寻找。居然在玄妙观大殿内找到了她,她正跟着一个道士往大殿里走。道士并没有招她,是她盯着道士&ldo;格物致知&rdo;呢。她看见道士头发绾在头顶上,以为是个老太婆;可是老太婆又满面髭须,这不就比&ldo;精赤人人&rdo;更奇怪了吗?她就呆呆地和家人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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