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只在公司招来的那些十一二岁的练习生中见过这样的眼神。那还都是些孩子,他们一有机会就想黏在汤贞身边,开心了就笑,难过了就哭,一受委屈,就用可怜兮兮的眼睛巴巴望着他们口中的阿贞老师。
这些小孩至多也就到汤贞胸口那么高,他们是真的有许多事情不能做,才那么依赖汤贞的。不像周子轲,汤贞坐在他身边,人都要比他小一截。
周子轲有一个显赫的家庭,有一个谁提起来都不太敢相信的姓名,他开的车子比汤贞的保姆车几辆加起来还要贵,那是汤贞不太了解的领域。他到底需要汤贞做什么呢。当他用这种眼神看过来,他是在撒娇吗?他真的不舒服,真的无处可去,真的有委屈,汤贞也全都尽力了。
他还想要什么呢。
汤贞尝试说服他:体温计一直放在消毒盒里,很干净;看看有没有退烧,如果退烧就不用再吃退烧药了;你退了烧,明天也不用再去医院。
&ldo;我不赶你走,就量量体温。&rdo;汤贞只好说。
周子轲已经退烧了。汤贞给夜间值班的大夫又打了个电话,对方提醒说,这几天注意保暖,别再受寒。
&ldo;汤贞老师,您对您弟弟这么好,这样的关心,您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rdo;
那位大夫还试图劝汤贞去做胃镜检查,汤贞实在害怕,仍然没有答应。
汤贞问周子轲,做胃镜检查可怕吗。周子轲看他,说:&ldo;可怕。&rdo;
汤贞忽然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他后悔道:&ldo;我应该找个人陪你去。&rdo;
&ldo;找谁。&rdo;周子轲问。
汤贞这时意识到,在他和周子轲之间‐‐无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没有第三个人能够给他们帮忙。
&ldo;你家里人这几天有找你吗。&rdo;汤贞问。
周子轲低头喝汤贞为他煮的热牛奶。摇头。
他喜欢说这样的&ldo;谎话&rdo;,就好像把汤贞当作傻瓜。他叫周子轲,是个独生子,他父亲是嘉兰天地的掌舵人。任何人听了都知道是假的事情,他却咬死了不肯改口。
汤贞低下头。
&ldo;你这样总不回家,你家里人也不想你吗?&rdo;
&ldo;不想。&rdo;周子轲毫不犹豫道。
&ldo;我妈死了很久了,&rdo;周子轲坐在床上,当夜灯的光照过来,阴影覆盖了他半边脸,他对汤贞道,&ldo;我爸,他不怎么回家。&rdo;
汤贞愣愣的,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周子轲突然开始对他说心里话了。
汤贞坐到床上去,坐到周子轲身边。中央空调再怎么开,室温也还是不如被窝里温暖,汤贞抱住了膝盖,把脚放进周子轲身上的被子里。
&ldo;我家里没几个人,没人管我,也没人做饭,&rdo;周子轲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ldo;外面的饭也特别难吃。&rdo;
汤贞慢慢点头了。
他并不了解周子轲的家庭生活,事实上对于周子轲父亲&ldo;周世友&rdo;这个名字,汤贞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那距离他太遥远。不过像很多故事里写的,像很多戏本里演的,每个家庭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难处。汤贞看着眼前的男孩,不知怎么,他脑海中突然勾勒出很多戏剧史上经典的悲剧人物,又想起了方老板和他那个关系不好的长子,方遒。
周子轲垂着头,突然揉了揉鼻子。就在汤贞猜测,这番话是不是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的时候,周子轲突然抬起头看了汤贞。他靠近过来,汤贞被他翻了个身,从背后紧紧抱住。
也许是那时候太晚了,有些事情发生就像做梦一样。人醒了回忆起来,也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汤贞后背一开始绷紧了。&ldo;你……&rdo;莫名其妙的,汤贞说不出&ldo;周子轲&rdo;这三个字。在他潜意识里,仍有数不清的眼睛、耳朵在他周身,三个具体的字眼说出来,会被人听见了,那就是他犯错的证据。
&ldo;你怎么了,小周。&rdo;汤贞小声,急切问他。
周子轲不说话。
汤贞跪卧在床上,足足被周子轲这么抱了十多分钟。他不是没想过挣脱,可那男孩子的体格比他大那么多,圈着他的手脚,让汤贞根本动不了。不知是不是汤贞想太多,他总觉得周子轲手臂抱他紧紧的,好像特别特别的难过。
&ldo;你早点休息吧。&rdo;汤贞劝他。
又轻声道:&ldo;我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rdo;
汤贞有时会想起小时候,他在香城。夜晚躺在被子里,爸爸会帮他掖被角。爸爸说话时声音沉稳,平静,用林爷的话说,是适合讲故事的声音:&ldo;乖乖,睡吧。&rdo;汤贞说,爸爸,我想听故事。爸爸轻声道:&ldo;最好的故事都在梦里呢。&rdo;
周子轲在浴室坐了好一阵子都没动静,倒是有水流一直响。汤贞披着睡袍,跪在床上愣愣看那扇通往浴室的门。他意识到周子轲是个不那么爱说话的小男孩,也不怎么表露情绪‐‐烧到那么高的度数,如果不是汤贞遇到了他,他也许会真的一直在车里过夜。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会让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他在里面哭吗?汤贞想。
周子轲出来了,他洗过了脸,看得出额头上的头发湿透了。他站在床边,俯视坐在被窝里担心他的汤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