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决是在项目结束的半个月之后提出要离开研究所的。
这并不突然也不罕见,一个持续了两年半的大项目做下来,中间的压力旁人很难想象,项目组甚至配备有专门的心理医生,定期谈话、填写量表供医生评估。有很多人经历过一次大项目就已经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但没有人觉得李决会止步于此。
佟毅对李决的赏识表现得十分明显,而李决在这个项目中表现出来的能力也令所有人都服气。参加过这个项目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李决应该是那种前途无量、成了头发全白的院士也还能精神矍铄坐在现场鼓掌的人。
但李决想要离开北京。项目结束了,不再处在那种紧绷的氛围当中,李决却没有一晚睡过好觉。到北京下飞机的下一刻,他几乎就进入一种战备状态,为了不辜负佟毅的信任,他没有一秒松懈过,他一直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人。而现在盛大的场面结束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去为一段已经失去的感情而伤心。
他很乐意把自己放任于这种迟来而无用的伤心中,去回顾一段过去的、遥远的感情。
在领导第一次拒绝他的离职请求之后,李决去见过部里安排的心理医生,但他始终不能将心事全盘托付。最最困扰他的心事,他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对外讲。医生后来给他开了一些助眠的药,但晚上睡着了白天反而更觉得难受,于是他也就不再去拿药了。买了很多可乐放在冰箱里,没有喝过。
李决反反复复做一个梦。
梦里应允承给他打电话,他能够看到电话那头的应允承,就像在看自己和他参演的电影。应允承很是心平气和,样子还是和二十来岁的时候一样,李决甚至还记得他穿的这件衬衣以前挂在衣橱的哪个位置。应允承讲了自己什么时间在哪里举办婚宴,新娘你见过的……李决其实只听清楚到这儿,后面信号就不太好,他听得断断续续。
应允承其实是喝了很多很多酒,才打出这个电话。他还说了很多,结婚也就是走个形式,她喜欢女生,之前来参加过我爷爷的葬礼,你可能没印象了。两家人也算是各取所需吧,我爸妈纵容我那么多年,我妈去年做了个手术,我爸就跟我提了这么一件事,我没法儿不答应。我不可能去骗哪个真心喜欢我的女孩子啊,跟同性好像也没有办法在一起了,你总说我不是个同性恋,也许你是对的吧。偶尔想起你,其实没有那么难过。
只是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就好像应允承不再吃番茄,任何有这个味道的食物,总令他想起来某个冬天深夜有人为他杀了一盆小番茄。
断续的声音和电流声里,李决一直在想婚宴那家酒店应该不错,应允承过去跟他提过很多次,做甜点那位法国厨师,要数业内第一了。李决觉得应允承应该会很开心,就在最后跟他说了一声恭喜啊。他们明明是在讲电话,可他看到应允承的脸,那样一双天真的、盛满爱意的眼睛,像从前一样凝视着他。
李决有时候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正发生过。
他辗转找了那家酒店的电话打过去询问近期是否承办过一场婚礼,接线生态度很好,但告诉他酒店预订状况属于客人隐私,不方便透露。
李决又递过申请,但部里最后也没批他离职的事情,他参与过的项目太过重大,光是处理脱密就已经很棘手,但接待过李决的心理医生建议部里尊重他个人的选择,折中的结果是他调到了一个在二线城市的研究机构。
那地方并不是科研一线,最出名的是天文台,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跟李决的研究领域特别相关的课题。刚入职的时候领导找他谈话,看着他的履历,直白地跟他说你来这里大概是浪费。想了一会儿又找补似的跟他说,这里大课题没有,但探测到过好几次小行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李决来了之后,单位里已婚未婚的女同事都很激动,大家暗中观察了小半周又纷纷泄气:连最最漂亮的人事科蒋若云去找李决搭话,李决都表现得十分克制,几近冷淡。有人找了认识的同系统的人打听,第二天来跟同事们讲,奇怪诶,她们没赶上好时候,传说中李决在西北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跟李决一个办公室的周雅萌是刚硕士毕业新入职的小女生,她家境优渥,对科研也没什么野心,图清闲找了这份工作。她听资深一点的同事八卦过李决的经历,从高中竞赛一直讲到刚刚结束的九天项目,她虽然并不适合科研,但一向崇拜这些能真正在第一线奋斗的人,再加上又是颜狗,所以在大家纷纷停止迷恋李决的时候,她还是对李决充满好奇和仰慕。李决来的第二个月,她终于有机会和他一起参加一场饭局。
晚餐订在一家川菜馆,坐在主宾位的领导点完酒,李决小声跟服务员多加了一听冰可乐。
周雅萌就坐在李决旁边,服务生很快把可乐送上来,易拉罐上还蒙着一层水汽,但李决根本没打开。
周雅萌对吃辣一向很自信,但这晚一个大意咬到了泡椒,手边的杯子里只有服务员刚添的热茶,她一着急,就拿过旁边的冰可乐飞快打开灌了一口。
回过劲儿来才想起那可乐是李决的。
她脸立刻就红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拉了拉李决的衣袖,李决正被敬酒,坐下来之后转头带着点疑惑的神情看着她。
周雅萌很紧张地和李决对视,手里头的易拉罐都忘了放下,视线对上,李决却并没有神色冷淡,他也许是喝了酒,神情甚至比平时还要温煦放松,周雅萌觉得慌张,泡椒的辣味好像还没退散,她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反而又举起可乐再喝了一口,李决这时候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令周雅萌心旌荡漾。
周雅萌记了很久很久,那样温柔的一个笑,周雅萌甚至觉得这笑里带着爱意。
那天晚上回家,她咋咋呼呼叫醒了已经睡下的室友,拿着从楼下超市买的可乐喝给室友看,问室友有没有觉得她喝可乐的样子很可爱。室友给了她一个白眼。
她于是把饭桌上的事情讲给室友听,那个很短暂的笑,周雅萌在复述的时候加了无数形容词反复拉长,不断地描摹细节,室友打个哈欠,问她李决之前跟她说过话吗?对她笑过吗?他们有什么特别接触吗?周雅萌统统摇头,室友又揉揉眼睛,盯住她的脸,补充了一句:“而且吧周雅萌,你照镜子了吗?你今天只画了一边眼线诶。”
周雅萌把可乐放到旁边的小桌上,神情有些失落。
室友捏捏她的脸:“好啦,不要自作多情,及时止损免得以后伤心。没看过言情小说吗,他不是冲你笑,”室友换上一种肉麻兮兮的语气逗她:“他目光穿透了你在想别人,真正喝可乐姿态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