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主峰下平台棱线上敌人的重机枪了。方才他击毙的只是一名射手,并没有打掉其余的敌人。等他注意到一串青烟贴着地表的草叶&ldo;哧溜溜&rdo;地飞来,腹部已像被人用烧红的钢筋猛地穿了几个贯通。姜伯玉&ldo;呀&rdo;地叫了一声,并不响亮,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在草地上。
他没有马上死去。因为敌人并没有击中他的要害部位。死神拖了很久才掮动黑色的翅膀姗姗降临,仿佛只是为了让他有时间体会生命火焰熄灭前的痛苦。最初的昏厥过后他心里清楚地浮上来的念头竟然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懊恼。
&ldo;我是不让自己着急钓。……可最后还是着急了&lso;。&rdo;但是来自躯体下方的如被烧红的钢筋反复炮烙着五脏六腑一样的剧疼打断了他的思想,接踵而来的猛烈的恶心又部分地抑制了腹下的剧疼。姜伯玉一口一口地吐出了许多黑红的秽物,眼冒金花,喉头抽搐,通体大汗淋漓。呕吐止住了,剧疼的感觉又回来了,腹腔内似有一只小手在慢慢地掏,什么东西正沉甸甸地坠下去。&ldo;肠子,&rdo;他想道,从又一阵眩晕中醒过来,并没有感到惊讶。&ldo;应当把它们放回去,&rdo;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念,可当他要用麻僵的手执行生命中枢的指令时,那种比剧疼还难受的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喉咙。&ldo;……不,不用了。&rdo;他听到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同时将闭紧的眼睛睁开,朝高地上方望去;无论是刚才有过的兴奋和激动,痛苦和悲哀,此刻都被遗忘了,记忆中残有的仅仅是对于战斗进程的一点点关心:一排的战士们冲进敌人的堑壕里去了吗?!
他的目光模糊一会儿便清晰了,随即脸上现出一个惊骇的表情。枪声再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这是高地主峰下平台棱线上那挺击中了他的重机枪正疯狂地叫着,把纷飞的子弹无情地泼向第一道堑壕。一排的战士们已进入了那道堑壕,正同残敌进行激烈的肉搏,那挺重机枪射下来的子弹却又让他们如同一根根拦腰折断的树枝一样倒下去。从倒下去的人中他认出了三班长和一个他熟悉的二班的四川兵。在这挺重机枪的火力掩护下,一队敌人从第二道堑壕顺一条连通上下的交通壕朝第一道堑壕增援下来。一旦敌人从高地东北侧重新占领了第一道堑壕,已经带二排冲进高地北侧第一道堑壕的岑浩就会受到来自东方的打击,那对他是非常危险的!
不。
现在姜伯玉想什么和做什么都是缓慢的了:他缓慢地在生命中枢肯定了那个&ldo;不&rdo;字,缓慢地将甩到前面去的轻机枪一点点向后拉回到自己眼前;缓慢地抬起上体,将枪托抵在肩部。死神在最后时刻已开始表现出了仁慈,逐渐用身体各部分的麻木代替了那种炮烙一般的疼感,让他的精神有了回光返照式的清醒。准星圈在姜伯玉的眼前模糊了变清晰,清晰了变模糊,到底瞄准了第三道堑壕敌人的重机枪。&ldo;哒哒‐‐!&rdo;一个点射响起,重机枪哑了。&ldo;好,&rdo;他想。
现在他要最后帮助进入第一道堑壕内的战友们。帮助他们也就是帮助山棱线西侧的岑浩。他的生命和战斗将要结束,能为战士们和自己的朋友做的仅仅是这一点事情了。他把枪口压低,瞄准了那队正在第二和第一道堑壕间的交通壕里运动的敌人。&ldo;哒哒哒‐‐!&rdo;&ldo;哒哒哒‐‐!&rdo;&ldo;哒哒哒‐‐!&rdo;他一连打出三组短点射,既准又狠,那队敌人乱起来,改变方向往回跑。&ldo;哒哒哒‐‐!&rdo;他又朝对方追加了一个短点射,再扣动扳机时枪却不响了。弹匣里没有子弹了。
背负着备用弹匣的副机枪射手一直没有跟上来,也许已经牺牲了。不可能再换上一个新的弹匣了。姜伯玉最后一次抬起头,朝高地北侧望去。越过那道山棱线,他看到已有一小队二排的战士顺另一条交通壕从下向上冲向第二道堑壕,而从残敌明显已被肃清的第一道堑壕里,一排‐‐估计是二班‐‐的一挺轻机枪和二排的另一挺轻机枪也开始向高地上方的敌人射击,掩护向上进攻的队伍。&ldo;二排还在进攻,岑浩还在指挥战斗,&rdo;他淡淡地想,握紧枪柄的手一软,头部疲倦地跌到地面上。
草丛中的一粒石子硌疼了他的脸。他觉得不舒服。便艰难地将头挪一下,放置到歪倒的枪柄上,眼睛大睁着,向着西方,再没有闭上。
一轮硕大的沉甸甸的夕阳红彤彤地低悬在西北方天子山与公母山间的峡谷里,将山坡上的每一片草地都染得通明透亮。这时姜伯玉第一次望见了战场全貌。不仅在6h高地上下,而且在天子山和骑盘岭的广大地区内,战争都正激烈而缓慢地进行着。一发发炮弹慢慢地落地炸开;一团团火光慢慢地升腾,熄灭;被击中的树丛燃起一道道黑烟,慢慢地斜斜地飘向天空。但是夕阳的辉煌并没有被损害,它依然用自己凝重的光芒涂抹着大地,给战场上的山川草木连同人和炸烟厚厚地敷上一层血红的色调。&ldo;这很庄严,也很壮丽,&rdo;他断断续续地想,&ldo;……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样一派壮丽里。不过这样死了,也很好。&rdo;
他的最后一个意念是这场战斗已进行很长时间了。从预感到自己的死到死亡真正来临,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姜伯玉死时内心是镇静的和感动的。他明白自己无论作为一名军人还是作为一个朋友,今天的表现都是无愧的。你既然上了战场就不能再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这种情势下你还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战斗仍在继续&lso;,他死得太早了,不过岑浩已经熬过战斗开始的困难阶段活了下来。说不准他真能熬过这场战争回到故乡。&ldo;……我和岑浩都是世间最好的人,不该都死在战场上。岑浩会活下去的,那样我就对得起大妹了,……&rdo;他想着,泪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