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带着对母亲的深深愧疚穿上军装。送儿子离家时母亲已经比较平静了,满头的青丝却在短短几天变成了白发。这幅景象刀刻般铭记在李乐心底,时间越长越清晰,越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母亲的平静是可怕的,母亲的生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躯壳,这躯壳也在迅速衰老,然后死去。母亲为他绝望而死。他知道自己可以让母亲活过来,那就是现在他哪怕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陆军学院呢。然而一想到考试他又心慌起来,李乐尽管是个屡屡在考场上失意的人,却又是个异常敏感和爱面子的人。他害怕自己再昏厥到考场上,害怕在部队再受到嘲笑,一连三年也没敢报考军校。第三年快过完时他好歹下了决心:明年是服役的最后一年,死活要考一下,出洋相也不怕,反正离退伍的日子不远了。他还买了一大批高考复习书籍,制订了详细计划,闹得众所周知,以使自己找不到退缩之路。
他的计划刚开始,。部队就接到了作战命令。他发觉自己竟为此松了一口气,内心并不感到惊讶。归根到底,他对考场仍旧余悸未消,为了母亲明年他不能不在部队参加一下高考,现在出了一件他无法左右的事,他当然乐意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他也听到了那个经人反复证实的消息:战后部队要送一批战斗骨干去军校深造,不用考试!这消息让他先是喜,后则是忧。喜的是他发现了一条不考试也能上大学的道路,忧的是他所在的高射机枪连可能打不上仗(敌人飞机参战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战后选定战斗骨干时与自己无缘。失眠两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调到步兵连去!绝对不能放弃这样一条进大学的道路!连首长从他手中接到请调申请后大惑不解:这种时候别人都争着从步兵连往相对安全些的单位调,他倒反其道而行之!迷惑归迷惑,李乐自愿去支援步兵连的事还是受到了嘉奖,一时他还成了全团的典型,申请被批准,他顺顺溜溜地到了九连。
战前李乐的心一直浸润在悄悄的欢欣和激动中。其一,有了这次调动,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进令他闻之色变的考场了,到九连后他当了班长,战后被选送进军事学院是没问题的;其次,九连是团的预备队,打上仗的机会微乎其微。他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战后母亲一旦听说他参了战并被保送进了军校,明白儿子不,像她想的那样是个窝囊废,她会不会喜泪飞溅,放声大哭?!
全营配属给a团参加骑盘岭战斗后他的心情才紧张起来李乐想到了死,但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他就不愿往深处想。;所以昨夜全营抵达黑风涧后,他还能与八班长葛文义一起,走到上官峰身边,平静地坐上一会儿,抽一支烟。然而他毕竟没有葛文义那样光明磊落,八班长本来指望他也对排长安慰几句,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到了今天上午,全营奔袭632高地地区,他才终于发觉,现在他每时每刻都正面对着一件事:死!
以前他从没认真想过自己的死,眼下却不能不在生命的每一秒钟具体地感觉到它了;以前他没想过死亡在吞噬他的生命的同时还会消灭他的大学梦,从而抹煞母亲重新活过来的可能,眼下他也想到了。这些情景让他颤栗,于是全排在634高地西北侧投人狙击战时,李乐已经陷人下面一种精神状态:他的眼里和心里除了敌情威胁外便没了别的,除了一个高度畏怯的自己便没有了别人;他与其说在为打退冲沟对面的敌人而战,不如说是为了活命,尽量把脑袋在面前的岩石下藏着更严实些。
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那挺重机枪突然投入对鹰嘴峰山腿之敌的火力袭击,他才从心中那种压倒一切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他抬起脑袋,马上发现俯伏在他身边的两个战土‐‐孪生兄弟赵光明和赵光亮‐‐正用异样的眼神光看他!他的脸经受不住这样的注视,马上火辣辣地红了!
每个人的精神品格中都有些初看上去互相矛盾、从更深的生命底蕴看去却是一致的东西。李乐上考场也会昏厥,打仗时把脑袋藏起来,战斗过后却不能忍受别人‐‐尤其是身边的两个新兵‐‐的注视了!事实上,他的考试恐惧症就同这种爱面子又敏感的心性有很大关系。怕考不好,怕让母亲失望才让他对考试满怀恐惧以至于昏厥,现在,又是这种心性使他怀疑自己的懦怯行为被全排特别是距自己不远的排长看到了,他认为全排特别是排长已瞧不起自己了!
这样一个年轻人,他的心是深深自卑的,现在又多了一种由自我怀疑引起的耻辱感。于是全排向高地上方做最后一次攻击的途中,上官峰才在他脸上看见了仿佛为什么事生气的表情。随后李乐的自我怀疑又被天黑前发生的两件事强化了:一件事是全排向上运动途中排长大声命令九班跟上,他觉得这固然是排长对队伍最后尾的赵光明赵光亮不满,也是以隐晦的方式对自己提出了警告;另一件事是战斗准备会中间,排长听完葛文义的建议,突然转过脸,用明显不满的目光望着他,要他发表意见‐‐李乐慌忙避开上官峰的视线,又想到了自己在山下狙击战中的表现:天黑后全排就要投人最后一次攻击,排长是用怀疑和轻蔑的目光拷问他这次行不行?!
没有人知道,在全连官兵中,李乐暗中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比他年轻五岁的上官峰。他是站在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上对上官峰生出这种感情的:李乐是高考战场上的败军之将,上官峰却于12岁便跨进了大学校门。在他的想象中,这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与之相比,他无法不感到自卑。连里不少人把上官峰看成乳臭未干的大孩子,他却知道排长其实比全连任何人都优秀,更有前途。现在就是这个为他敬佩的人,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却为他的可耻的懦怯投来鄙夷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