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在电话里问,只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那你等会儿,我就下去。”下楼之前他还很出于本能地犹豫了片刻:徐若云自幼重视仪表,穿着睡袍见面只怕又要多话。他因此还特地翻了翻,扯出了一件不知道多久不穿的长衫套在身上,这才到客厅去。徐若云端着杯热茶,已经在等他了。这是他们在南迁之后第一次见面。吊灯亮得几乎刺眼,徐慎如眯眼适应了,重新打量着徐若云。他大哥来得急,方才语气凶巴巴的,但那一点气势仿佛都在抢电话的时候用尽了,这时全然泄了气委顿在沙发上,见徐慎如过来,居然也还是一言不发。徐慎如打量已毕,暗自觉得他比在平京时健康不少。身材比在老宅不欢而散时丰满了,至少眼窝和面颊都不再是深凹的,只是神情惨淡,眼镜都遮不住底下缺乏睡眠的乌青。徐若云还和从前一样穿着长衫,这回是深蓝色的,暗纹在灯下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这衣裳也不像那时候似的空荡荡挂在身上,而是很服帖地穿好的。他虽然萎靡,整个人却多了点活气,像被从水底下湿淋淋地捞上来的一只长毛猫儿,被很用心地烘干了,梳理过皮毛。这只猫现在脸色苍白地坐在对面喝着茶,半天都没作声。徐慎如被他的局促惊讶到了,只好率先开口问他:“你深夜登门,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徐若云这才好像终于能出声了:“我是有急事想请你帮忙。”他从前千算万算,也断然想不到有今日。他说了再不会见徐慎如一次,今日却借着夜间的一时冲动突然造访,深知自己这一次回去就未必有再来的意气,因此刚刚才会死活也不答应回去。他不能等到明早。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没有以后了。徐慎如听完那句话后,就笑了一笑。寒暄倒是都省了,只剩下了一个简短的“你”和“我”,见证着这对藕断丝连的、当断不断而且永远在互相反受其乱的尴尬弟兄。但他向来懒得在意这些表面功夫,自然不恼,只好奇道:“是什么事?”徐若云低声开口:“我家阿贞失踪两日了……阿柏还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越说越黯然,焦虑地仰头盯着徐慎如。徐慎如知道,徐若云的女儿虽然有几个,但是年纪大的嫁得远,联络已经不多,年纪小的又是被徐若柏帮忙教养的,跟他并不亲密,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真被他视作心头肉的,也唯有徐雅贞了。他问:“哦,你是要我帮你找阿贞么?”徐若云点头。他端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杯子里的水跟着摇摇晃晃,直到徐慎如很犹豫地唤了他一声“大哥”,他才醒过神,慢慢地把杯子搁下了。杯底和茶几细碎地磕出响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幸人命事大,徐慎如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迅速地问他:“我知道了。那你有他的照片没有?”徐若云把手伸进衣裳里隐蔽的口袋里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照片递过去。徐慎如拿在手里,忽然沉吟了,又把照片推回去:“要在这么大的城里找人实在麻烦,我也不会干这事……这样罢,我去和他说一声,你明早自己拿着照片,叫何苏玉帮你查访一下就是。”徐若云听见何苏玉的名字,想起那糟糕的经历,情不自禁地发怯。但他攥了一会儿那照片才将它放回暗袋,一点反对的话都没有说,只道:“好……多谢了。”何苏玉是中央特别事务局现任的负责人,挂着少将衔,此时年纪却不过二十八岁。他身材精瘦,肤色天生白得晶莹,几乎像没经过风霜,怎么晒也晒不黑似的。穿起常服还好,一旦换了一身笔挺的军服或者制服压在身上,就平添一股阴郁。那种长相分明是精致的,精致得甚至是秀气的,但就是看不出一点斯文,反而往外露着邪气,徐若云见了,就只想避而远之。但他避无可避,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小心地把徐雅贞的照片递过去,只见何苏玉还跟多年前抓他的时候一样,带点笑,默默看他一眼。他不由得心里暗暗着,这人年纪长了十来岁,轻佻和故弄玄虚却一点也没变,跟徐慎如是一样的。这年轻少将的眼瞳是茶棕色的,五官轮廓也比一般人要棱角分明,英俊得很特别,或许是因为他的出身——传闻何苏玉的母亲流落国外、十分不检点,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哪一个,总之,他沾染了一些外国血统。但徐若云此刻没太多工夫想这些:他从何苏玉的眼神里看出一种略带矜傲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