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何苏玉却算是她难得非常用心的一个。其实是第二个,不过以前那位是初中同学,彼时虽有海誓山盟,现在却早已不能算数了。何苏玉叫她雪雪,她便有样学样,没人时便偷偷叫何苏玉做玉玉。这两个字连读略为拗口,所以还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何苏玉第一次听时简直要起鸡皮疙瘩,后来竟也习惯了,便都随了她去。他十七岁到国内,风流债有一些,正经交往过的姑娘却不多。之前那位顾小姐算一个,甚至还起过谈婚论嫁的心,但顾小姐书香门第,家里想要个读书的女婿,他又在脸上留了痕迹,这事便自然告吹。他是在那之后认识的蓝雪桥。此刻两个人都光着,躺在同一条被子底下慢慢平息余韵,何苏玉安安静静的,贴着她,也不乱动,就这么很认真地听她讲自己新近看的小说和预备去试的台本,居然是个绝佳的听众。说完了,蓝雪桥问:“你最近很忙,这一阵外面是不是不太平?”何苏玉答道:“这几天的有别的事,便忙了。”他知道蓝雪桥经常懒得看报纸,便随口讲了讲外边的事。在事后的回顾里,这是战局最艰难的一个夏天,度过后便是转机,但时人并不能未卜先知,却纷纷怀疑往后会日益惨淡了。何时能回京去呢?哪怕到不了北边,能到江水下游去也是好的呀。但答案在哪里,人人都不知道。王采荆也这么半真半假地问徐慎如说:“徐四,咱们啥时候能回去呀?”徐慎如正为别的事烦心,很没好气地答道:“等着吧,眼看嘉陵都要守不住了。”王采荆也听说过这话,压低了声音问:“那岂不是要搬到华阳去?”徐慎如道:“哪都行。我看哪里都一样,不过是大家一起凉透,做了亡国奴。”王采荆“噫”了一声,很不屑地说道:“你在外边,也是这么丧气的?”徐慎如瞥他一眼:“那我怎么敢。我只敢对着王大教授丧气——行啦,你找我,是做什么来的?”王采荆便问他:“令姊还在你那里住么?”徐慎如道:“不了,前两天刚搬出去。怎么了?”王采荆松了一口气,说道:“蒋子玄要到中央医院去看病,他夫人照顾孩子脱不开身,我白天去看他,晚上好去你家里借住。徐三小姐若是在,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徐慎如笑:“我那里再来两对孤男寡女也住得开。你怎么忽然在意起这个了?”王采荆很是无奈。原来他有个朋友病故,他照顾了人家的太太,对这些避嫌之事有些大意了,搞得外人以为他有意跟那寡妇一起,骂的有之,撮合的也有,闹出好大的笑话。他说:“打那以后,我就十分小心了。何况令姊是女中豪杰,我见了她的面,总觉得十分拘束。”徐慎如笑道:“霜姊自己找了住处,搬出去了,你不要害怕。”他们兄弟四个时隔多年到底重新分了家,不过徐慎如没怎么插手,只知道结果。听说徐若云忽然转了性,原则恩怨全不管了,速战速决地搬出了徐若柏的房子,也给徐若霜还了她那份嫁妆;至于徐若柏,则在金钱上给了徐若云许多照顾。徐慎如先前怀疑徐若云会不肯要,没想到大哥可能是把清高扔进了江水,一应照单全收,连客气话都不说,使得他很是惊奇。惊奇归惊奇,但也确乎松了一口气。他说:“你明天既然要上课,还要跑来跑去,怪麻烦的,不妨后天再来,我明天去看看蒋子玄,也是一样的。”王采荆点了点头。他们旧友三人,只有蒋瑶山常被以字相呼。徐慎如虽然跟家里分开了,但徐四这个称呼却还一直留着,而王采荆这个名字是后改的,当时没有给自己取字,自然也就都是称名了。他的本名是家乡一位私塾先生给取的,出处是《小雅》的一篇题目,叫做湛露。那篇东西雍容华贵,通篇都在讲“君子”如何如何,王采荆小时很是自傲,到报名考大学时却突然嫌弃上了。他拿着报名表,一面写一面感慨:“连生活费用都不充裕,还蹭什么风雅贵族?”就这样,他当即便改了名字。不过因为这个缘故,又有人会问他了:“你既然深恨自己穷,理科又学得不差,还读什么历史学呢?机械、化学,或者商科法科,不都更好些的?”王采荆唯有此时会忽然露出书生模样,很是严肃地回答:“因为我有我的志向。”虽然他这样说时人家只当是敷衍,但是他还当真是有些很虚无缥缈的志向的。只不过那些言论,诸如建立和洋人一样系统的中国史研究体系啦,对历史的观照与记录啦,乃至于奠基性新潮性云云,都因为过于狂妄而甚至不敢对人吹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