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倒锁在休息室里,不再露面。不能指责他们,列车上没有他们&ldo;为人民服务&rdo;
的余地。烧水炉早就熄灭了,&ldo;凉开水&rdo;早被喝光了,餐车里也挤满了人,根本
无法开饭。列车上的广播员却很忠于职守,准时播音。上午是&ldo;二人转&rdo;,中午
是&ldo;二人转&rdo;,下午还是&ldo;二人转&rdo;。&ldo;咿呼嗨,呀呼嗨&rdo;开始前,她总是像报
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ldo;下面请欣赏……&rdo;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
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ldo;二人转&rdo;唱的是知
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
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
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
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
开始划出第一声&ldo;呼嗨&rdo;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ldo;呼嗨&rdo;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
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
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ldo;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
在&lso;呼嗨&rso;上狠下功夫……&rdo;
他们在&ldo;呼嗨&rdo;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
把&ldo;文革&rdo;中&ldo;副统帅&rdo;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
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ldo;干部&rdo;们,耳听&ldo;呼嗨&rdo;之声唱成一片,则
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ldo;干部&rdo;,也没有什
么&ldo;战士&rdo;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
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
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
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
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ldo;等级&rdo;。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
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
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ldo;个体&rdo;。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
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
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
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
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
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ldo;上山下乡&rdo;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
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
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