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唐亦步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阮闲也能感受到胸口隐秘而连绵的钝痛。
他甚至不清楚这种情绪的名字。
阮教授还在的时候,阮闲还能靠正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会儿他无处可逃——靠近的唐亦步心满意足地咬了口他的嘴唇,洗浴过后的清新气味直钻他的鼻子。
“我也这么想。”
那仿生人愉快地说道。“我们……”
“嘘。”
阮闲伸出一只手,按住唐亦步的嘴唇。随后手指顺着唐亦步的嘴唇划上面颊。那是和坚硬机箱差别甚远的柔软,但同样温暖。指尖从上挑的嘴角一路走向耳根,最后阮闲索性伸出双手,捧住唐亦步的脸。
“十二年前,你是我唯一珍视的东西。”
阮闲小声说道,“现在也是。”
“话是这么说。”
唐亦步一只手覆上阮闲的手背,促狭地挤挤眼。“你也没有完全对我卸下防备啊,父亲。”
“没办法,习惯了。”
被这样称呼的阮闲只觉得皮肤接触的地方烫得惊人,他勉强维持住了语调的稳定:“我只是想说清楚,我绝对不会抛弃你。”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需要再来一次彼此厮杀,肯定不会是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阮闲原本想要这么说,但话还没出口,他又将它们吞了回去。
感情障碍总能让他维持不合时宜的清醒,比如现在。
阮闲心里十分明白,他对nul-00的依赖并不是什么淤泥里长出的莲花,或是黑暗中无暇的光。他清楚其中私欲的部分。
自己将为数不多的情感全部灌注在它的身上,相当一部分原因是“nul-00无法离开自己”。
无论自己表现得如何异常、感情又是如何寡淡,它不会因此厌恶他、离开他。就算它学会了厌恶,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弥补,不用担心它意外死去或消失。
永远不用担心说错话、做错事,虽然谈不上完全剖开自己,阮闲总可以在它面前得到暂时的解脱。
如果说十二年前的人生如同高空走钢丝,nul-00就像钢丝之下的那张网。纵然他不会真的坠落,仅仅是知道它在那里,他就会无比安心。
可现在这张安全网长出了脚,可以随时随地消失。如果唐亦步想,他可以彻底消除自己的踪迹。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阮闲下意识换上了最完美的面具——nul-00所喜欢的那个父亲,再稍稍混合上之前自己的表现。
他将它重新戴好,嵌在肉里,再用针细密地缝合。
“嗯,我很开心。”
唐亦步大大咧咧地表示,眼底同样拂过一点阮闲看不懂的压抑。像是想要掩饰那丝微妙的情绪,那仿生人给了他一个拥抱,声音软而轻。
他们都在努力压制什么。
不过当下,这些事情或许不是重点。阮闲吐出一口气,决定用其他方式宣泄那些陌生的情感。他慢慢解开外套扣子,将腋下枪套一丢,走进还亮着灯的浴室。
“介意再洗一遍吗,亦步?”
踏进门之前,他朝他的nul-00伸出手。
结果热水打开后,在第二天早上才重新被关好。阮闲躺在金属浴缸里,关上龙头的动作差点用光他全身上下的力气。他原以为自己和唐亦步一路下来够疯狂了,然而昨晚几乎要熔断他所有的神经。
不知是不是想要发泄着十二年来的委屈和失落,那仿生人总喜欢在他最放松的时刻,在他的耳边轻轻唤一句父亲。即使阮闲仍然无法将“制造人”等同于“亲人”,他也依旧会因为这个称呼颤抖。
结果水洒了一地,浴缸里被折腾得没有多少热水剩下。
唐亦步这会儿占了浴缸的半壁江山,睡得正欢。哪怕头壳里装着电子脑,他不是真的需要睡眠。对方湿漉漉的黑发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阮闲将它们轻轻拂开,又吻了吻唐亦步的发顶。
他还没有弄清唐亦步那些压抑情绪的来源,但他的确在昨晚感知到了它的影响——
有那么几个瞬间,在自己试图攫取更多空气,并且压住那些游荡在脑海深处的戒备和疯狂时,他感受到了杀意。
哪怕他们正处于最亲密的时刻,哪怕他正使尽全力表露出最恰当的情绪。
从那双金色的眼睛深处,他看到了毁灭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