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浓示意她放下,轻言细语嘀咕了一句:“他倒是客气……”丫鬟将菜放置到她们面前,介绍了一嘴:“蟹酿橙,三脆羹。”蟹酿橙是在掏空的橙子里用黄酒蒸的蟹肉,橙催蟹又肥。三脆羹是由嫩笋,枸杞,小蕈烹成的爽口菜肴。苏慎浓让布菜的丫鬟给芙蕖盛了一碗羹,道:“平日里家中不做这两道菜的,难得一次,想必是三哥吩咐的,尝尝?”芙蕖没动汤勺。苏慎浓先尝了一口,道:“似乎不是我们家厨房的口味。”侍立在面前的丫鬟笑着道:“是三公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位娘子,借用了咱们家厨房,做出了这两道菜。哎这位姑娘怎么不肯尝尝,三公子让我等着姑娘您的点评呢!”屋里的几双眼睛瞬间齐齐向她望过来。芙蕖慢慢执起白瓷的汤勺,撇一勺汤抿进了嘴里,再从袖中拿出丝帕,抹干净嘴角,道:“三公子真是有心了……”她抬眼,问那丫鬟:“三公子是不是还留了那位做菜的娘子在府中,等我前去一叙?”丫鬟笑着:“姑娘竟然都知道。”苏慎浓不笑了,目光凝在了芙蕖的脸上:“你们打什么哑谜呢?”芙蕖将盛着羹汤的碗推开,说:“蟹酿橙,三脆羹,这两道菜品民间不常有,是前朝宫里传下来的,菜谱不全,做出来或多或少都欠那么点意思,燕京城里唯有一人,能做出正宗的口味。”苏慎浓:“谁?”芙蕖道:“太平赌坊的老板娘,施婳。”芙蕖搭了一下苏慎浓的手,说:“我不得不去见客了,苏姑娘,借你的胭脂妆粉一用。”她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冷冽,像是要去赴一场郑重的约。苏慎浓带着她进里间,问:“抱歉,我不大明白,我三哥为何请了那赌坊老板娘做这两道菜端上桌,他是什么意思?”苏秋高默不作声将施婳请进了府,实在出乎芙蕖的意料。太狠了。此人甫一照面,便下狠手,不是想弄死她,就是想把她从府中赶出去。这也印证了他在害怕。他害怕芙蕖在苏府里翻出他们家的秘密。芙蕖洗净了脸,换了身衣裳,坐在妆镜前,借了苏慎浓的一对玉耳铛,她要见老板娘,自然不能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苏慎浓看着她一点一点的装扮上,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屋子里安静的过分,芙蕖想说几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你还记得,你曾经见到过一具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尸体吗?”苏慎浓点头:“记得。”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她当时吓坏了,连续几天睡不安稳。芙蕖说:“我是在赌坊里讨生活的人,生死都捏在老板娘的手里,没那么容易脱身。谢慈伪造了我的死,让太平赌坊的人信以为真,所以我才能真正恢复自由身。”苏慎浓在这种情况下得知了当时的真相,一时百感交集:“他肯为你花费那么细致的心思……”芙蕖:“可现在东窗事发,瞒不住了,苏姑娘,我今日跟老板娘回了赌坊,可能以后你我便无缘再见了,就此道个别吧。”苏慎浓皱了皱眉:“你愿意回去吗?”芙蕖歪了歪头,并不说话。她重新恢复了明艳的面孔,可眼中却失去了神采,苏慎浓觉得她的神情好令人心疼,一咬牙,问道:“谢慈到底去了哪里?我去找他救你好不好?”谢慈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并不需要苏慎浓帮忙传话。芙蕖抚平了衣袖上堆折的轻纱,道:“不必,就这样吧。”走在苏府的花园中时,芙蕖内心还在感叹,苏清高办事可真绝啊,一把就拿捏住了她的命门。当然他自己的路也走绝了——谢慈对他的手段,可能要比以往更血腥。苏府招待客人的前厅,再见暌违已久的老板娘。施婳看向她的眼神极为复杂,让人的心里跟着一起乱。芙蕖在离开太平赌坊的那一日,曾暗地决定,将来无论死生,都不会再见老板娘一面。不是怨恨,而是不忍。平心而论,三年,老板娘待她格外宽厚疼爱,堪称坊里的独一份。人心都是血肉纠缠的,若说其中没有真情,尽是假意,芙蕖说什么也不信。施婳用她那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托住了芙蕖的下巴:“你十四岁那年,一辆花车送你到了我的坊中,你说你是江北赌圣姜老的弟子,想在我门下混口饭吃,我信了……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施婳再见死而复生的她,便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当猴耍了。施婳那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在她面前说谎和隐瞒都没有必要。芙蕖索性摊牌:“是我愧对您多年的抬爱。”施婳冷笑:“我怎么就眼瞎没早看出来呢。”她死死的盯着芙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扒出点别的情绪,但很失望,那双眼睛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心里有愧疚,眼里才会有难过。芙蕖在施婳面前端的一片郎心似铁,绝不回头。她这一生辜负的真心太多了,不止老板娘一个。施婳的指甲一用力,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红痕。“你离开我之前的那几日,坊里伺候你的丫头告诉我,你一直噩梦不断,似有点心气不足的颓败模样。我知道你可能预感到了一些不安,心中害怕。我一直想找机会与你聊聊,告诉你不用怕,我会保着你……但你不信我,你从未信过我,甚至你一直都在利用我。”芙蕖摸着自己脸上刺痒的红痕,捏住了施婳的指尖,道:“老板娘,利用两字可不敢当,我寄居于赌坊的那几年,可从未辜负过您的期待。”施婳听得懂她的意思,也看的懂她的眼神。本以为是只柔弱可怜的小白兔,不曾想骨子里竟是只养不熟的狼。苏秋高看够了好戏,手里盘着一直玉葫芦,非要再横插一杠,他靠在施婳身边道:“像这种叛徒啊,放在我们家都是要就地处决的,碎尸万段扔进山里喂狼。听说老板娘您驭下的手段可称不上慈悲,若是下不了手,在下可以代劳。”施婳一偏头,道:“多谢苏公子美意,不劳您费心,我的人,我自会处置。”苏秋高吊儿郎当离了施婳的身边,又凑近了芙蕖的耳朵,道:“听听,你可真是害人不浅,我妹妹不让我碰你也就罢了,就连你昔日的主子,也对你格外开恩哪!”苏慎浓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施婳正打算带着芙蕖离开。苏慎浓的手搭在门上,对上了苏秋高的目光,伤心之情全部写在脸上。苏秋高顿时蔫儿了。芙蕖经过苏慎浓的身边,冲她轻轻一颔首,意为感念她的这份情谊。待到人走远了,苏秋高伸手在妹妹的耳边打了个响指,自夸道:“怎么样,你哥哥我厉害吧,四两拨千斤,两道菜就能揭了她的真面目。你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个女人坏的很,太平赌坊的老板娘收养她三年,她一朝跟着谢慈就想翻脸不认人,她想攀上谢慈的大腿,谢慈那是个什么人物,能正眼看她才怪……”苏慎浓瞪着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你很了解吗?”她莫名问了这么一句,苏秋高一时没明白,整个人显出几分愣。苏慎浓恨的咬牙:“你到底去招惹他的逆鳞干什么呀!?”苏秋高望着妹妹气急跑远的背影,在心里仔细琢磨着她留下的话,慢慢品出其中的意思。——逆鳞?谁是谁的逆鳞?太平赌坊的荷棠苑竟然还留着,也没有安排其他的姑娘住进去,一切摆设如旧,芙蕖进了院子,迎上前的丫头还是从前伺候她的那一个。那丫头见了她,傻站在原地,眼睛直直的愣了好久。直到施婳冷冷质问了一声:“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