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又往西?偏了一些,屋檐底下的阴影又短了一块。我朝里挪了挪,热得不屑和?他辩驳——因为他说的基本属实。当初我只让他在永安禅寺清修了小半年,接出来之后给他租了一栋大宅,精心安排了几十场相亲,终于找到一个不嫌弃他,他也看的上的姑娘,花费重金,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婚礼过?后,他在温柔乡里沉浸了几个月,没再出去花天酒地,还?垂下骄傲的头颅,主动找雍亲王献媚。那时候我早已想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士兵,俄罗斯没有?把尼古拉教堂那些老兵放在谈判清单上,因为这个任务交给了安德烈。如果能将这些阔别祖国?二十多年的老兵带回俄罗斯,安德里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政治资本。诚如四爷所言,安德烈想结交皇子,但他想结交的未必是十四。在两次对峙中?,他通过?作?死摸清了四爷对他的态度,找到了真正的保护伞,于是一步步低头,做好了臣服的姿态。可是四爷不会轻易养一条狼。安德烈不傻,为了换取资源,他自愿生一条小狼,交到我们手中?。所以这个孩子绝不是意外,也不是顺其?自然,就是在计划中?孕育的。唯一意外的,大概是安德烈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真的很爱这个孩子。我能理?解他。当我见到同乡‘哈利波特’时,简直把他当亲人,我想和?他分?享我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只求他与我一起分?享我们共同的家乡。而安德烈的孩子,是他在异乡真正的亲人。他们不止血脉相连,更将相依为命。理?解归理?解,他骂起来没完没了,我也烦。“没人想把你的孩子当人质,你把他带回去就是了!”我怼了他一句。安德烈被噎住了。他知?道这不可能。且不说小孩子能否顺利度过?这漫长路途,带回去之后谁帮他养?叶卡捷琳娜容得下吗?她要的是能为她和?皇位随时献身的忠犬,而不是有?后顾之忧的慈父。他脸红脖子粗,眼神越发暴躁焦虑。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啼哭从3号产房传出来。安德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没了。不一会儿玉梅抱着一个红彤彤肉乎乎的宝宝走出来,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校长,她好漂亮呀。”安德烈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玉梅下意识往后一闪,避开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一错身将孩子递到我跟前来。我哪敢接呀。上一次没有?经验,全凭好奇接过?来一个,抱在怀里才发现,新生儿根本不是骨肉做的,是豆腐,不,豆腐脑!感觉稍微碰一下就会碎的那种!吓得我大气而都不敢喘,哀求护士赶紧抱走。安德烈趁机往前一凑,半曲脊背,平举双手,用激动到变了调儿的蹩脚中?文索要:“我的!”玉梅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媳妇儿也是你的,为你生孩子,丢了大半条命,现在还?没止血呢,你怎么不先去看看她!”安德烈想抢又不敢抢,鼻孔冒烟,默默在她身后挥舞拳头。“她又没长刺,你怕什?么,抱抱呀!”玉梅硬将孩子送到我眼前,垂眸温柔瞧着她:“瞧,多漂亮的小姑娘,我从没见过?一出生睫毛就这么长的孩子呢!”新生儿能有?多好看?身上糊着厚厚的胎脂,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鼻头上有?些盐渍一般的白点点,可能因为产程太长,憋得嘴唇和?手指头都有?些发紫。不过?,这小家伙很淡定,从出了产房就不再哭了,自己吐舌头玩。那只闭着的眼睛就像在k。不知?不觉竟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可爱。”玉梅道:“是啊,怀孕的辛苦,生产的凶险,在见到孩子的一刹那,什?么都值了。这么柔软的一团,在娘怀里慢慢长大,全身心依赖着娘,只要娘疼她,无论多么蠢笨差劲,在她心里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说着说着她眼角湿润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姐姐,你也生个孩子吧!再苦再累,有?个盼头,日子才是甜的。”哎,短短几年,当年的小丫头都能教育我了。我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钱伯伦大夫走出产房。我连忙迎上去,问道:“产妇怎么样?血止住了吗?”这位头发火红,满脸雀斑,带着圆框眼镜的爱尔兰大夫带着满身血污朝地上一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有?水吗?”他是伦敦最富盛名的助产士之一,其?家族从两百多年前就开始从事助产事业,据说,产钳就是他的祖父发明出来的。四年前,他受埃文麦克沃伊伯爵的嘱托来到中?国?,原本是准备为年晓玲接生的。可由于没有?合法身份,一直滞留澳门。直到一年后,埃文的信流转到我手里,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派人去澳门接他,没想到他居然还?在。他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水墨画痴迷,于是欣然应邀来到北京。到北京后,他在大清医专交流学习了一年,不仅拜了书?画老师,还?在针灸上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可我的学生却不肯把他的本事学到手。只因为在传统观念里,接生是晦气低贱的,是接生婆子干的活儿。我一时扭转不了这种观念,再加上绝大多数家庭不接受男人接生,于是萌生了办女?校的想法。这几年我的主要经历都放在了教育上,扩增了大清医专招生规模、为俄罗斯留学生和?欧洲留学生筹办了对外交流大学,在北京、济南、江宁、杭州、西?安、福州等全国?主要城市开设多家教会普济识字班,办学经验丰富。可由于钱伯伦是男人,绝大多数人认为他邪恶下流,不能接受他为人师表,女?校便没开起来。年初,佳舒格格为陈淼生育第三个孩子后没几天得了产褥热去世,年仅二十二岁。一直关在宗人府里的九爷因此被放回家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治丧。我也去参加了葬礼。那个在宜妃宫里摸我的头发、在居生家门口得意炫耀的小格格,似乎还?未走远,可无论她的亲人、爱人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她原本有?七个姐妹,四个没活过?五岁,两个死于生孩子,现在只剩两个。别的皇亲国?戚也差不多。四爷自己生了四个女?儿,一个都没活过?十八岁。更遑论民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于难产、产后护理?不当,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死于婴幼儿时期的不当抚育。可当下,竟没有?一个学校,把这方面?的先进学识总结、辩证、传授!我下定决心要弥补这片空白。后来我采纳了多方建议,先办了这个妇产医院,从慈善院帮扶的穷困家庭里,招纳了几个伶俐的姑娘做护士和?学徒,希望能依托大清医专雄厚的医疗资源,降低难产死亡率,提高新生儿存活率,打开医院口碑,再把专业学校办起来。目前医院的顶梁柱有?三个,一个是钱伯伦,另一个是从前雍王府专用的稳婆,再有?就是女?医戒芳。戒芳早已从大清医专的旁听生转成了正式学生,这五年来统筹学习了中?、西?医,擅长调理?,精通药理?,天资斐然,目前主攻产后母婴护理?。前两人擅长接生。在实操上,他们都很强,但在理?论方面?,钱伯伦更胜一筹,而且钱伯伦还?做过?剖腹手术(不过?术后产妇只存活了一个月就死于感染,孩子一直健康存活),所以遇到极其?凶险,又不得不保孩子的情况,我更信赖他。安德烈并不像寻常人那样在乎他的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