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遂把他们看到的细节一交代,师娘警觉起来:“老胡老胡,难道他们一家子一起生病?”
胡老板沉思片刻:“莫非是下毒?”
阿旺越听越焦急,说什么都要过去帮忙。师娘也加紧煽风点火:“对啊,那边现在剩下满地的毛小子毛丫头,能懂个屁!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平时街坊邻里的,相处又融洽。阿旺过去买豆浆,哪次不是一份豆浆多的足够七个人喝,我不去帮忙还指望谁呢?”
胡老板拦不住她,任由她带着阿旺过去了。
甘小栗不敢回家,和三位师兄留在店里继续给师父打下手。他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这阵子日子乍看平静,却总好像平静下掩盖着极不寻常的事,比如超过约定时间却迟迟不来取衣服的密斯特詹,天空中和传单一起掉下来的棉絮和麦粒,再比如,他在院子里见过两只老鼠打架。
想到这儿,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月光照亮了院子。碰巧又有两只老鼠在水缸旁边打架。他仔细瞧了一会儿,发现老鼠并不是打架,只是漫无目的的来回扑腾,它们站起来,抽搐着,倒下去,乱爬乱咬碰到彼此,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接着再重复,再重复,在重复中粉身碎骨。
从来不怕老鼠的甘小栗,头一次感到了自己对于老鼠这种生物的恐惧。
师娘是深夜乘着人力车回来的,阿旺步行,还在回来的路上。
胡老板和几个徒弟谁也没有睡觉,全在一楼等着他俩。
师娘进门,长裙下摆乌七八糟粘着些污渍,她的脸被屋里的灯照得煞白。“你们怎么全在这儿?不睡吗?”
“怎么这样晚?”胡老板问,当着徒弟的面揽住老婆,扶进扶手椅里坐下。
“果然豆浆店还有人病着。”师娘缓了缓,接着说,“我让他们给死人擦身换衣服,正给男的擦呢,我站在门外面不便进去,只听里面“咚”一声。阿旺进去一看,一个后生倒在地上;又上去一摸,发现浑身滚烫。我拉住他家新来帮工的丫头探她的额头,哎哟也是发烧。赶紧让他们先把死人放着,去医院看活人要紧。租了个马车把人折腾到医院,医生让病人住院,我和阿旺才回来。”
“不是白天请大夫瞧过吗?”
“听那个丫头说,大夫来了之后说忘了拿药匣子,进门扭头就走了,走得飞快。他们也搞不懂状况,还傻傻的一直等。”
“也许是大夫给瞧出来治不好,怕被怪罪,就逃走了。”胡老板说,“你快上楼休息,看你怪累的。”
大师兄也贴心的说:“师父也上楼吧,我们等阿旺就行了。”
后来没过多久阿旺也回来了,进门就哭:“我怕翠萍也是活不久了!”
他们才知道他的心上人叫翠萍,也是徐州来的,跟豆浆店店主夫妇是远亲。
为了开导心碎的阿旺,师兄弟几个在睡前特意讲了一小会儿各自有关“爱恨离别”的往事。他们一起躺在阁楼的通铺上,分享着这些故事,有的人讲了自己如何被“娃娃亲”悔婚,有的人讲了因为战火引发的爱情悲剧。
轮到甘小栗,他情窦未开,不知道讲什么,只好说:“我还小,没什么好说的,给你们唱个歌吧。”说着便唱起来,“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阿旺擦干眼泪说:“求求你睡觉好吗?”
“行。”甘小栗翻了身,发出猫咪睡觉的呼呼声。
他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阿姆在中学门口接他放学,他自己穿着一件轻飘飘的对襟短褂,一蹦一跳地跑出校门。回头看,校舍在一片白雾中怎样也看不清楚,铁栅栏的校门在他身后合上。阿姆伸手抚平了甘小栗的头发,他刚和阿姆对上视线,阿姆却变成了师娘的模样。阿姆和师娘的年纪差不多,光看背影还真有些相似的地方。师娘招招手对他说,小栗,来,多吃点,菜管够。梦境到这里就中断了。
众人酣沉一觉到天亮,除了他们的师娘。
师娘已于梦中长眠。
胡老板醒来,发现身边的老婆没有一丝生命的温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这不是一场噩梦。
“啊——”经过漫长的静默后,他嚎叫起来。
被声音引来的学徒们慌慌张张地赶来,挤在门外谁也不敢闯进师父师娘的卧室,最后选中师娘最偏心的甘小栗。推开门,甘小栗对眼前的情景惊骇到头发倒竖,只见师娘倒在床上,双手攥成拳头,仰天大张着嘴,枕边有少量呕吐物混合着血沫。这个样子让他联想起几天前他在院子里看到的,倒在地上死掉的那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