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穿着白大褂、白布蒙面、穿黑色胶鞋的医生跑出来迎接,及时递上口罩,请少女一行人遮住口鼻。
甘小栗挤在窗户前也瞅了那么一两眼,他注意到蒙面之前密斯特简那张懒洋洋的脸,跟昨夜远远瞧见的样子大相径庭:薄薄的眼皮半闭着,容长脸,颧骨到下颌的线条相当的柔和,过了下颌又突然尖锐地收紧,最后刻画出一个傲慢的尖下巴,一张红润的、养尊处优的嘴紧紧地抿着,只要那位白人少女看向他,这张嘴的嘴角就会朝上展开一段温柔的弧线。
观察室的门打开来,进来的两个马来亚守卫,用别扭的中国话命令里面的人统统出去。
“小栗,别看了,快走!”老赔晃着一对大眼袋喊。
甘小栗对守卫脚上的黑胶鞋仍心有戚戚,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检疫站的人,只要是进出观察室,统统会穿着同款的黑胶鞋,一种隔水效果很棒的长筒鞋子,和这些人蒙着面的白布一样,好像是防护工作的一部分。
院子里顿时挤满了新客,每个人都是在最低一等的船舱里乘了半个月的船,在海上辛苦度日才抵达此处,和那少女带来的一帮人相比愈加显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少女侧身向密斯特简说了几句,密斯特简将她的话转述给新客们:
“给大家介绍一下,贝丝小姐是这座检疫站长官的女儿,现在是一位优秀的医科学生,她非常希望能用自己的专业帮助到大家。所以今天贝丝小姐来,是想帮大家确认自己的健康状况,尤其希望能帮大家排除麻风这样严重的传染病……”
密斯特简停下来费力想了想,拍拍脑门说:“噢,接下来请大家按顺序一个一个过来这边,贝丝小姐将会亲自为大家做健康检查,不用担心……呃,应该不会伤害到大家。”
简直毫无诚意也毫无说服力的一番话,在场的新客没有一个人动,大家——尤其男人们——全都把目光集中在贝丝小姐的脸上,她倒很是真挚,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果有人能够看透她内心的话,会读到她是认真想成为南丁格尔那样的女性,不幸的是没有人可以读出这个意思来,也没有人知道“南丁格尔”是哪位神仙。不仅如此,新客们十分害怕,他们在进入观察室之前已经接受了一次身体检查,虽然最终没有失去一根毫毛,但还是在内心种下各种无知的种子,他们已经听说过无数个恐怖的传说,每个都以“新客被洋人杀害”而结束。
见无人响应,贝丝小姐后面背着枪的警卫们有些不满意,他们发出声音催促密斯特简继续劝说:
“大家请放心,贝丝小姐不会伤害大家,只是如果实在没有人愿意配合检查,这个这个……你们也看到了,他们背着的都是真家伙……”
呸,走狗!甘小栗在心中骂道,昨夜所见的美好形象烟消云散,他更是为自己竟然对这样一个帮英国人欺负同胞的人产生憧憬感到气愤。
别无他法,在子弹的威胁下终于有人走出了人群,紧接着跟随而去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的畏畏缩缩和贝丝小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形成鲜明对比,而贝丝小姐也和她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形成另一套对比。
在院子一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里面早已安排好了桌椅板凳和检查器具。
老赔问:“走吗?”
甘小栗看看祥仔,以为对方比较有主见,可祥仔一直低着头,脸上表情捉摸不透,双手有些哆嗦,在太阳底下烤了许久他竟然一滴汗也未流,甘小栗不禁也问了句:“祥仔?你怎么了?”
话刚出口,他联想到祥仔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往,也不知为何一直留在这观察室中,突然好像明白了祥仔表现古怪的理由,又说到:“祥仔你……这……”正不知所措之际,老赔也看懂个中原因,大力拖着甘小栗,跟在其他人后面走向了小房间。
甘小栗回头瞅了瞅祥仔,他还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人所剩不多了。
“老赔!”甘小栗有些不忍,试图挣脱开老赔。
“离他远点!”当着英国佬的面,老赔低声说。
“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在观察室里,他有什么办法能一直……”
“这个世界上再没办法,也有钱可以买来办法,你怎知道他做了什么?现在是官家的千金亲自来检查,他再也没办法啦。”
甘小栗不作声,和老赔一道排在小房间门口的队伍里,心里不是滋味。
“你还同情他不成?”老裴又说,“跟他天天在一块儿,他是不是想把病传给你我?”
这句话把甘小栗唬住了,他不再想回头去看祥仔了,不管祥仔是否还留在原地,现在他连自己是否还能留在观察室都不知道。
队伍缓缓前进,快到甘小栗的时候,突然出现了骚动。
一名正在接受贝丝小姐检查的青年新客突然发狂,眼珠暴突,满口白沫,他一把揪下贝丝小姐的口罩,几乎把她掀翻在地。
少女顿时大惊失色,一边向后躲闪一边操起盛着压舌板的搪瓷盘子挡了一记。借着这个时机,密斯特简冲过来把美女护在身后,只见他一只手探在身前形成阻挡,一只手在背后一个劲想掏出什么东西来。
排在后面的几个人,有的四下逃窜,有的在原地呆若木鸡。
那发了狂的新客见碰不着少女,拼命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口中只是嗷嗷叫着,前仰后合,表情痛苦,转过来他发现地上趴着的甘小栗,于是改变方向朝甘小栗扑了过来。
屋外的人只听得最开始的那一声尖叫,接着是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叮当作响,随后伴着呜嗷的喊叫,两声枪响了结一切。他们的好奇心还来得及萌发,就吓得抱着头习惯性地蹲在了地上。
甘小栗也被这两声枪响震得蜷曲在地,直到耳朵里的嗡鸣停止之后,才抱着头从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他感到额头上粘到了什么温热微稠的液体,伸手一摸竟是血。他心中劈过一记闪电——是自己流血了吗?不,他调动全身的感观,收不到疼痛受伤的信号。
于是甘小栗环顾四周,发现一个人倒在他面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仰面朝上,手脚还在抽搐着,血在那人胸口的衣服上逐渐浸开、放大成一朵巨大的荷花。他目睹了从胸口微微起伏到停止呼吸的全过程,这让他也再度回忆起鄞县樟树巷子里,茅草屋里的那具尸体,对比之下他觉得光天化日下的尸体远比黑暗中的可怕。当死亡就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它的每一处细节都被白昼的光亮给放大了。
死的人正是刚刚袭击贝丝小姐的青年新客,面黄肌瘦,扁平的一张脸上不知为何淌着泪水,像一面肮脏的锅底。而开枪的人——甘小栗看见一个穿着制服蒙着脸的英国警卫端着手中的枪,同时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正举着一把冒烟的手枪,正是密斯特简。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三)
密斯特简大概没料到自己会掏出枪来,没料到自己会开枪,更没料到有人中枪死亡,他搞不清楚两发子弹当中的哪一发夺走了一条生命,只是呆呆举着枪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这期间有人把贝丝小姐扶出小房间,少女面色苍白,但是表现已经相当的沉稳,她谢绝了搀扶,由一众警卫围着自己,独自走出了检疫站。出了这样的袭击事件,所谓的“健康检查”是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医生和马来亚守卫们进来整理了房间,把新客们带回院子等候“发落”。
老赔上前拍着甘小栗的背,一脸的劫后余生:“我说小栗子,你这也算是大难不死。”
甘小栗不做声,一滴汗从额角滑到下巴,他又瞟一眼地上的尸体,满脸泪痕的青年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好似头一天还说过话的朋友,今天却想不起关于这位朋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