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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页(第1页)

“……那你怎么看我这个人呢?”

简旌眯起眼睛,犯了难,他又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张大嘴说:“诶,你脸上的疤痕好了?”

“什么疤痕?”甘小栗忘了他父亲在南洋与简旌重逢时,是自毁容貌在前。

“就是你脸上那道疤,过番的时候你掉进海里,被螺旋浆打到脸,弄得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不对不对,是你为了接近我、为了博取我的同情故意弄的伤疤,我知道的!阿荣,我想起来了,你有很多事情都是在骗我!”

简旌突然神情大变,激动得将整个身体转过来,双手挥动,几乎要掐住甘小栗的脖子。甘小栗忙劝解道:“不是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都跟你解释过吗?你都已经原谅我了呀?”

“解释?”

“我同你讲过的呀,我虽然有任务在身,但是绝对没有做过害你的事,我尽心尽力替你干活,只是为了能知道日本人在南洋的经济活动,这些信息都是很有价值的,收集起来也是保密的,所以我不能公开去做。简旌,你知道吗?”

“不对不对,林育政跟我说的不是这样……你另有目的!你另有目的对不对!”简旌脑中的时间线发生了变化,骤然跳到阚荣被杀前,“你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觊觎我的财产,你的任务就是消灭我们这些更有钱的人!林育政说你不死就会妨碍我做生意,你不死,终有一天就是我家破人亡!”

“他欺骗了你,他才是不是好人。”

“他和周拂还把你偷偷给宁波寄的侨批给我看了,侨批上你用的另一个名字,甘榕生,我想起来了,你不只往宁波寄钱,你还洋洋洒洒的写信,信上你明明写了你的老婆、你的儿子和女儿!你还说你的身世不是骗我?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同乡阚荣?你其实根本不是他,你是另外一个人,你是甘榕生对不对?”

“甘榕生只不过是我在宁波用的假名。”

“甘榕生是宁波有名的抗日人士,身份暴露之后潜逃出宁波——也就是你!你毁了容,利用阚荣的身份接近我,我差点就信了你!那天林育政让我逼着你说实话,你死到临头还要骗我,枪就搁在你头上,你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好啊你……”简旌说到此处,懊悔地闭上眼睛,一双手紧紧抠住自己的大腿。

甘小栗听到父亲生前事迹,内心也十分难受,但现在不是爆发的时候,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平静而温柔的转移焦点到:“我确确实实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阚荣。你见过我的儿子不是吗?你记得甘小栗吗?”

这把成功唬住了心智不正常的简旌,简旌顺着他的话在脑中挖掘相关记忆,最后也不知到底想起了什么,转怒为喜,拍着甘小栗的肩膀说:“噢——甘小栗,我见过,他和你当年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见简旌渐渐恢复平静,甘小栗对父亲之死也有了新的认识,刚刚的对话证实了他心中的想法,那就是父亲的死从根源上说应该是日本人的设计,因为杀掉父亲对简旌并没有什么直接利益,反倒是立刻成全了林育政,也就促成了父亲和日本人的生意往来,大概在不久之后,简旌也醒悟过来,林育政并不是他的秘书、他的帮手,林育政是日本人派来监视他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父亲死了,周拂死了,而简旌也快要死了,一切个人恩怨即将化成过眼云烟,只有林育政又卷土重来。

甘小栗捏紧拳头,这时候简旌突然捅了捅他的手臂乐呵呵地说:“你儿子生的聪明灵巧,不过你啊,也还从前一样好看,村里的小姑娘都喜欢你,我真的好生羡慕啊。那个时候,你下水去抓鱼,那些不害臊的小姑娘都躲在蒿草里偷看你,我就在最后偷偷看着她们。”简旌的话语中涌起无尽的眷恋,他望着窗外的天空,把那发生在遥远故乡里的往事娓娓道来,直到陷入沉默的遐想,最后摸了摸唇上整齐的胡须说:

“说的有点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从前在故乡,就觉得就算想起来的是当时掉眼泪的事也觉得无比的快乐,可现在呢,我好像想不起来现在的事情,只觉得很苦很累,你用轮椅推我去外面透透气吧。”

如果这个时候甘小栗没有顺从,他就不会陷入和简行严的无可挽回中。

尽头的黑暗(三)

简行严在简旌的棺材旁边足足待了三天三夜,直到他发觉房间里的气味光靠意志已经无法回避,况且停灵三天也足够了,既然英国人不准他们办丧礼,就连紧随其后去世的白十九公也没个体面的仪式,简行严知道自己和棺材里这个人的最后陪伴已经结束了。

望着棺材里变了样的脸,简行严一点也想不起这个人曾经给自己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儿时回忆,他带给自己的父爱看起来实在不多,很多时候还需要荣叔插手补救,但是简行严唯独能想起来的,是东乡死后南拓公司上门来抓自己,父亲安排自己和甘小栗一同出逃兰卡威(即使出逃失败),而他本人选择和南拓的广田一起走,这个举动也开启了简旌人生最后的章节。

终于简旌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被他的儿子和夫人简单地落土为安,下葬的时候到场的只有他的家人和忠仆,一个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都没有。在寥寥几个人的注视下,死者彻底和这个世界做了告别。作为养子的甘小栗理论上也应该到场,他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叫众人既看得到他,又有充分的理由假装他不在。

简旌生前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会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泥土里,所以并没有为自己在槟榔屿挑选墓地。现在他的墓地由他他儿子代为挑选,按惯例这些无法回乡安葬的华人会依照祖籍葬在槟榔屿不同的华人义山,但是章亭会馆管理的福建公冢已被日本人强占,简行严只能在华人基督徒的公冢匆匆为父亲觅得一处坟茔。

对一直热衷“传统纲常”的简旌来说,末尾还得遭受这样的讽刺。

英国人并没有给太多时间让简行严尽情的悲伤、尽情的无所事事,简旌才刚下葬,法院的传票就追到了家里,简行严蓬头垢面去找律师,紧接着贸易行传来被勒令停止营业的消息,他又马不停蹄赶去贸易行。

旌发贸易行大门半掩,门口摆摊买汽水的老头已收拾东西跑路多时,旌发都几乎要关张,更别提小本生意有多难做。旌发里头看不见往日那些“销售精英”趾高气昂在谈论股票期货和世界局势,只剩几张叠放在一起的桌椅板凳,窗台上一只鱼缸里连个金鱼尸体也看不到,只漂浮着几根烟头,窗沿下倒着一只茶缸,地上还残留着黑色的水渍。

简行严来这儿已经有一个钟头时间,他和贸易行的一名员工正在里屋的办公室和三个英国人谈话,对方是穿着统一服装的公务员,统一的表情和口气,统一的强硬态度。

甘小栗站在办公室门口,里面说话极大,想不偷听都难,可他委实也听不懂那些英文说出的复杂词汇。简行严似乎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他在殖民政府的人面前一点也不退让,甘小栗想,也许这是他不对的地方。

甘小栗等了一会儿,注意到窗台上的鱼缸,他走过去捞出缸里的烟头,给鱼缸换了水,尽管没有了鱼,里面的水草还绿莹莹的充满生机。地上的茶缸也被他拾起来,正拿在手里之际,里屋办公室门突然打开,为首三个英国人一边严厉地念叨着一边飞快往外走,旌发那名员工欠着身子跟着赔笑,也亦步亦趋保持离他们大约一米的距离,只有简行严交叉着双腿,靠在里屋的桌子旁。

甘小栗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缩在原地大气不敢出,好在没人理会他,简行严仿佛也没有注意到他一样,狠狠瞪着英国人的背影。他们一行人越走越远,简行严从里屋出来,看到甘小栗手里的茶缸,走到窗边一把夺过来,“咣”一声在地上摔成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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