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鲁尽忠充满死气的目光,柳七如法炮制地进?行着尸检。微微掀起死者被血浆糊住的发丝,柳七用指尖轻缓地触摸着浓密的黑发下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头皮。这?一项工作并不容易,虽然鲁尽忠和汪师爷,一个是自戕撞璧而死,一个是被重物击打而死,但他们的死因却殊途同归,皆是颅脑粉碎性骨折。因此二者的颅脑触感与常人有异,若想准确分辨其中可能残留的证据便更是难上加难。好在,柳七从来不是“普通的”仵作。她的指尖在鲁尽忠枕骨的上方停住了。见柳七突然止住了动作,方长庚好奇地望了过来,正触上柳七探询的目光。“方捕头,我?可以?信你吗?”少女的眼神宛若一把刚从冰水中沁过的利刃,水波潋滟下隐藏着的是致命的锋芒。方长庚一愣,面上友好的微笑消散去,变得肃重起来:“如果站在柳仵作的立场上,我?认为不能。”柳七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回答,长眉不由地一挑,却听方长庚继续道:“因为柳仵作同沈大人皆是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很?难分辨历城县衙中究竟谁黑谁白,谁恶谁善,更何况沈大人目前?受伤未醒,前?路渺茫,最为妥帖的做法就是谁也不要信。”方长庚双肩轻轻上耸,继而随着一声?叹息垮塌下来,仿佛不堪重负许久:“可如果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希望柳仵作能信我?。因为我?同你们一样,追寻着真相。”“真相……”柳七细细咂摸着方长庚话中最后两个字的意味,陷入了沉思。她曾经问过沈忘,历城县衙之中究竟是否有可信之人,沈忘唯一犹豫不决之人便是方长庚。然而当她再进?一步追问,希望得到?确定?的回答之时,沈忘却不敢断言了。此时的柳七,终于?体会?到?了当时沈忘的踯躅。信与不信,已经不仅仅是得出一个结论这?般简单,它关系着他们五人的性命,关系着未曾发掘的真相。“真相对你来说,如此重要吗?”柳七垂眸,声?音波澜不惊。“真相于?我?,重逾千斤。”方长庚目不斜视地看着柳七,郑重回道。柳七再无言语,从箱箧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刮刀,一手轻抬鲁尽忠的头颅,另一只手十指翻飞,轻巧地将死者的三千烦恼丝一一褪下。方长庚看得目瞪口?呆,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鲁尽忠的发辫便尽数褪去,露出了光光的脑袋。“柳仵作,这?是为何?”方长庚奇道。柳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鲁尽忠的尸身翻了过来,露出原本隐藏于?发丝下方的后脑,方长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鲁尽忠的枕骨上方,五个触目惊心的指印赫然其上!“这?……这?……”“鲁尽忠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抓握住后脑,以?头触壁而死。而适才我?检查了鲁尽忠手中的石块,也就是杀死汪师爷,击伤沈大人的凶器,那石块松松地平放在他的手里,而他的手上连一丝一毫的石屑甚至泥土都没有,明?显是鲁尽忠死后,才被人放在手中的。也就是说,鲁尽忠是无辜的,他只是充当了替死鬼的角色,真凶另有其人。”在柳七分析的过程中,方长庚的嘴巴始终没有合拢,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柳七条缕清晰地还原了一场他未曾料想地凶杀现场,触目惊心。怔了半晌,方长庚才道:“那柳仵作需要我?为你做些甚么??”方长庚不会?傻到?误认为柳七会?随意交托信任,她完全可以?隐藏这?一证据,待尸检结束之后,同易微、程彻等人私下商量。分享秘密,便是分享责任,柳七定?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才将真相和盘托出。柳七颔首道:“我?需要方捕头将这?两具勘验完成的尸体,以?白布包裹,妥善保管,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鲁尽忠的尸检过程。无论别人问起什么?,都按照我?尸格中所誊录的内容进?行回答。”方长庚低头查看柳七递过来的尸格,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却刻意忽略了鲁尽忠枕骨上方的指印,只说鲁尽忠乃是畏罪自戕而死。柳七的谨慎与机敏让方长庚叹为观止,读完尸格,方长庚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柳七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眸,道:“尸检已毕,方捕头可以?离开了,请务必按照我?所说的行事。”那一瞬,方长庚突然有些怀念那始终笑脸迎人的沈县令。“是,柳仵作。”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依照柳七的意思用白布将两具尸身包成了粽子,一一抬将出去。此时,窗外的夜色已经逐渐散去,鱼肚白的微光从气窗的铁栏杆间投射进?来,将柳七疲惫的面容照亮。她静静地倚靠着牢房的内壁坐了一会?儿,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一缕细碎的发丝被汗水沁湿,在脸颊的凹陷处形成一个脆弱的弧度。柳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一夜的惊惧、劳累、愤怒与委屈,尽数剥离干净。从箱箧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将刮剃下来的长发一一收敛。很?快,牢房便恢复了原样。舜井烛影(十八)待柳七回到房间之?时,天光已经大亮,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早已经在房中候着了,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一夜无眠的疲惫。“沈兄状态如何?”柳七连箱箧都未来?得及从背上卸下,便对程彻问道。程彻沉痛地摇了摇头,眼眶红红的:“没有,他睡得很沉,连翻身都?不曾有过,我怕他压麻了,就?给他翻了几次身,可是无忧一点反应都没有……”见柳七和程彻的脸色皆是郁郁,易微接口道:“柳姐姐,汪师爷和鲁尽忠的验尸结果怎么样啊?”柳七将凝滞的目光从沈忘的脸上移开,将自己在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对众人一一道来?,众人的反应同方长庚一样,皆是瞠目结舌,而霍子谦的面?部表情?则更为夸张,直听得不断倒吸着凉气,引得易微频频向他蹙眉。“柳姑娘,你的意思是,这?鲁尽忠是个替死鬼,汪师爷和沈大人都?是被别人所害?那……那就?是说?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还说?明他很有可能……现在就?在咱们屋外?游荡,等待着下一个时机!?”霍子谦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三?步并作两步从房门边挪开,缩到了程彻身旁。程彻宽厚地拍了拍霍子谦紧绷的背脊,温声道:“子谦,你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你。”易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讽道:“也?行啊,你们俩就?躲在房里陪着大狐狸,我和柳姐姐出去查案,分工明确,倒是清净了。”“微儿?,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程彻急道。身畔的几人压低声音吵吵闹闹,虽是聒噪,却也?莫名温暖。柳七一整夜提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重又落回到因紧张愤怒而灼热的胸腔里。她学着沈忘的样子,出声制止道:“好啦,寒江,说?说?你那边的情?况。”一听柳七喊了自己,易微赶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和书呆子连夜将衙门里相关的人问了个遍,其中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牢头儿?和燕隋的证词。”柳七颔首:“说?说?看?。”“先说?那个牢头儿?,他说?子时刚过没多久,大狐狸就?独自来?到牢房门口,说?是要夜审汪师爷和鲁尽忠,让牢头儿?将二人提出来?。牢头见是大狐狸命令的,不疑有他,就?依言将鲁尽忠和汪师爷都?提了出来?,让大狐狸审问。大狐狸说?,事涉案件机密,让牢头儿?退避,牢头儿?也?没多想,就?到隔壁的门子里候着。”“那牢房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端,牢头儿?竟是没有听到?”柳七问道。“这?话我也?问了,据那牢头儿?所言,历城县衙的牢房是仿照锦衣卫诏狱所建,水火不入,声音不闻,哪怕在牢房中大刑伺候,受刑者哀叫连连,旁人也?是断难知觉的,所以门子中根本听不到隔壁牢房内发生的事情?。再加上大狐狸有令在先,让牢头儿?回避,他便更是一推三?六五,放心回门子里斗叶子了。我也?据此求证了同他斗叶子的衙役,说?得也?都?大差不差,应该不是诓骗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