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会心一笑,伸手扶她起身。宁州城郊外,大雨未停,军队只能缓缓前进,诚王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冷雨打在他的脸颊上,他胡乱抹了一把,转头高声喊道:“磨蹭什么!赶紧上来,天黑之前扎营!”此话一出,众人皆提了一口气,唯有那真正被催促的人,仍沉着脸走在后头。诚王回头瞪了几眼,不见那混小子追上来,气得一夹马腹,掉头去找人算账。小厮崔秀苦着脸跟在李翊的马后,着急道:“爷,王爷过来了,咱们快些走吧。”他一着急,扯得半边屁股疼,前几日世子跟陈二爷打架,王爷动怒,在祠堂抽了世子一顿,连带着他也被捉去打了板子,说是伺候得不好,没拦住主子。老天爷啊!世子爷这个脾气,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阻拦啊!李翊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脸色沉沉,不理崔秀,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这几日连珠同他怄气,不肯为他梳头,崔秀给他束的发,用了一顶祥云金冠,衬得他白皙的面庞越发明净。被雨水打湿的几缕乌发蜿蜒在脸侧,细长的眼睫垂下,掩去那双潋滟凤目中的光彩,薄唇紧抿,一脸的郁郁寡欢。诚王过来瞧着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鞭子抽在枣红马屁股上,李翊被吓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父王!”李翊不解地看过去。诚王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想来,就给老子滚回去!”垂头丧气的像刚打了败仗似的,丢人现眼。李翊叹了口气,“父王,您何必折腾呢。”他拧眉怒道:“陈清淮自己嘴臭,活该被打。”他知道父王带他出来是为了避祸,父王不想伤了同陈大人的情分,怕陈家找上门来,只好把他带走。为了不做的太明显,甚至把二弟和妹妹蓉姐儿也带上了。可怜他那腿脚不便的弟弟,出来这么久,只能在马车里坐着读书。诚王只觉得一番良苦用心喂了狗,剑鞘狠狠打在李翊背上,恶狠狠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崽子,要不是因为你,老子会跑出来淋雨?”他从鼻子里发出一记气声,怒气冲冲地往前头去了,飞扬的马蹄溅了李翊一脸的泥水。同儿子吵了一架,诚王到底还是心疼,等雨势渐大,便命人牵走了马,让世子到后面马车上去。李翊掀开帘子,二弟李康正在同妹妹李蓉说话,见他进来,李蓉连忙递上一块素白巾子给他擦脸。“你们在说什么呢?”李翊擦干头脸,漫不经心地问。榻上散落着一堆话本子,李康手里拿着一卷书,腼腆一笑,“蓉姐儿昨日听连珠说了个故事,想找找在哪本话本子里头。”李翊听见连珠的名字,又抿起唇,有些不忿。这几日他被折磨得吃不好,睡不好,她倒好,还有心思给别人讲故事。李翊翘起一条腿,听蓉姐儿和李康继续说那故事,缓缓阖上眼,似乎已经睡着了。李蓉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李翊忽然睁眼,淡淡道:“这是西湖三塔记里面的故事,最后奚真人捉拿了三怪,用三座石塔镇压。”李蓉只从连珠嘴里听了半截,心里正好奇,听李翊这一说,忙凑了过去。李康找出那折话本子,果然是李蓉说的那故事,仰慕地看向李翊,“大哥博闻强识,弟弟惭愧。”李翊翘起嘴角受了李康的赞美,心里却在想,连珠所有的话本子都是他给的,他当然记得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高兴。他辛辛苦苦给她搜罗来的故事,她却讲给别人听了。他很想回去问问她,到底要生气到什么时候?王府里,连珠却惬意得很,主子不在,她也不必守夜,早早地就入睡了。只是梦里并不太平。入睡时耳边分明是一叠声的虫鸣,不知何时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她听见有人在哭喊,似乎是侧夫人郑氏的声音,泣血杜鹃似的,凄厉幽怨。她坐在妆台前,想要起身出去看一看,却被人摁住。眼前是一片艳丽的红,那人轻轻捂住她的眼睛,声音轻柔又魅惑,“连珠,不用管旁人,王爷还等着同你完婚呢,跟我走吧。”连珠心急如焚,她想说不能走,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可无论她怎么喊,穿着隆重婚服的“连珠”都听不见,反而启唇轻声答应。她像是被困在这具身体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复前世临死前的画面。她不想走,但身体却不受控制,被身旁的人扶着,穿过院子,从花园侧门离开,一路上听见了连连惨叫,她的脚下沾满粘稠的血,红的黑的,触目惊心。连珠急得要发疯,那人带着她上了马车,又登上了城楼,她站在高处,风吹的喜袍猎猎作响,身旁有人桀桀地笑,不知在笑什么。艳红精致的盖头被风吹走,与此同时,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重重穿透她的心口。“啊——”连珠忽然惊醒,心口抽痛,她浑身都在冒冷汗,小衣湿了个透,坐在床上不停发抖。白薇也被她吓醒,下床点亮了油灯,见连珠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惨白着一张小脸呆坐着,忙担忧地问,“怎么了?被梦魇着了吗?”她特意压低了声音,王妃最厌恶鬼神之说,下人们平日里都很谨慎,不敢乱说话。连珠摇摇头,抖着嘴唇道:“梦见被老鼠咬了耳朵,吓人得很。”她摸了摸耳垂,一脸的后怕,白薇被逗笑了,吹了灯上床,笑道:“你呀,胆子真小,还跟小时候一样。”连珠没说话,缩进被子里,夏日里盖的是薄被,她裹紧了仍是觉得冷,白薇那头很快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细小的鼾声。她狠狠掐了大腿一把,痛的轻嘶一声,这才清醒过来。连珠慢慢躺平,猛烈跳动的心口也渐渐恢复平静。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她想要好好地活着。连珠下定决心,缓缓闭上眼,这一次再没做噩梦,一觉香甜地睡到第二日清晨。李翊不在,听松院里便没什么事,洒扫的下人们不敢偷懒,但连珠和白薇几个却是真正闲了下来。下了小半旬的大雨终于停下,雨后初晴,白薇想找点事做,便和连珠一起,把世子书房里的书都搬出来晒一晒。不多时,正院来了人,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锦心,说是奉王妃的命令,送东西过来。锦心今年十七,同白薇一样,是王府的家生子,天生一张爱笑的圆脸,但做事很是沉稳,平日里对待小丫鬟们也是十分和善。跨过二门,锦心笑意吟吟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两位妹妹在忙呢?王妃叫我来送些吃食。”她跟着二人入了屋,将食盒轻轻搁在桌上。白薇不解,世子不在府中,且归期不定,王妃送吃的来,这般热的天气,放坏了可如何是好?锦心坐下喘了口气,正院离听松院不算远,但天热,食盒里又镇着冰,她一路疾步而来,额上满是汗珠,就怕冰化了。连珠忙给她倒了杯温茶,这个天喝热茶不爽,但也不好喝冷的,锦心要伺候王妃,万一吃了冷茶坏了肚子就不好了。“锦心姐姐尝尝这果茶,加了山楂和银菊,开胃又下火。”连珠笑着道。锦心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急着喝茶,而是把食盒打开,唇边含笑,“这个不忙,世子爷送了点新鲜果子回来,王妃说叫你们也尝个鲜。”白薇忙笑道:“王妃最是好心了,劳烦锦心姐姐替我们谢过主子。”她倒也不馋几个果子,只是感念王妃心善,她们伺候世子的,时常能得到赏赐。锦心点头,小心翼翼打开食盒,霎时冒出一团白雾雾的冷气,白薇和连珠皆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