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是因?为真正爱过。一旦人不在了,恨也就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爱了。张嬷嬷翕动?嘴唇,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一幕。那年春,赐婚圣旨送到韦家,还是个小姑娘的?王妃,执笔绘着园中海棠,听闻皇上将她赐婚给了三皇子李珣,淑静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惊诧。她手一歪,在纸上留下长长一道?墨痕,小姑娘面对来自玩伴的?挤眉弄眼,扬起小脸,骄傲道?:“他才不是什么莽夫,他是大英雄!”故人已去,海棠花也谢了。韦氏夜里找了大夫,李翊发现后,立马赶来看?望。张嬷嬷已经叫人清理?了榻上的?秽物,还让人熏了香,但李翊一进来,还是从屋中乱七八糟的?味道?里,嗅出一丝药味。韦氏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晚还过来,劝道?:“长生,母妃无事,你莫担心,快回去歇着。”李翊不动?如山,等大夫给她把了脉,随大夫去了外间。大夫忧心道?:“世?子,王妃失眠盗梦,思虑过重?,如此下去,于寿元有损啊。”李翊一愣,让人送大夫出去。母妃竟伤心至此吗?怪他疏忽,这么多日?都?没有发现。李翊进去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哄着韦氏睡下,替她掖好被角,将张嬷嬷叫了出来。“嬷嬷,母妃近日?一直如此吗?”李翊担忧地问。张嬷嬷一五一十地说了,“是,主子在您面前,还多少吃些?东西,您不来,她就只喝两口粥,夜里也睡不好,还总是看?着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李翊心里一痛,追问道?:“吃过药了吗?”张嬷嬷摇头,“吃了的?,主子不让老?奴同?您说,但她吃了药也总不见好,老?奴也劝不了她。”心病还须心药医啊。李翊眉心紧蹙,张嬷嬷也劝不了母妃,那还有谁能宽慰她?张嬷嬷想了想,觑着李翊的?脸色,欲言又止地道?:“老?奴想,若是连珠姑娘在,兴许能陪主子说说话……”话一出口,她明显感到世?子的?怔愣。李翊抿紧唇,艰难道?:“好……我知道?了。”翌日?清晨,连珠推开房门,便瞧见院子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雪人”。她吓了一跳,怀里的?阿默闻到生人气息,忽然狂吠起来。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雪人”浑身都?被雪覆盖着,连眼睫上都?挂着冰渣子,但眼神却十分明亮,直愣愣地盯着她。“连珠。”开口说话了,呵出一团白雾,连珠听出来是李翊,没好气道?:“世?子爷来我这儿做什么?”还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怎么?指望她心疼?李翊还真不是玩苦肉计,他三更天的?时候来的?,怕连珠不给她开门,就想在院子里站一会儿。谁知道?夜里雪越来越大,他冻僵了脚,生生淋成了个雪人。李翊发着抖道?:“连珠,我能进去说话吗?”连珠迟疑了,她不是心疼李翊,她是怕李翊冻死在她院子里,岷州百姓能用唾沫把她淹死。“进来吧。”李翊抖着嘴唇道?:“谢谢你。”连珠有些?惊讶,李翊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等他深一脚浅一脚挪进西屋书房,连珠递了条干净巾子过来,又去给他烧了炭盆。李翊擦着头发,手脚依旧冰冷,但心里已经暖和起来。连珠给他倒了杯温水,用的?是她从集市上买来的?小陶杯,质地粗糙,还带裂缝。李翊垂眸盯着陶杯,一动?不动?。连珠笑了一声,“世?子爷别?嫌弃,家里只有这杯子,放心,这是干净的?。”她知道?李翊有多挑剔,喝水的?杯子要通体素白,不带一丝杂纹。李翊知道?她在嘲讽自己,眸中隐约透露出无奈。他不是在嫌弃,他是觉得感动?。土色的?陶杯中缓缓升起水雾,李翊眨了眨眼,觉得应该是雪水进了眼睛,不然为何眼里会感到潮湿?“世?子爷找我有什么事?”等他拍去身上的?雪,连珠开口问道?。李翊刚要说话,便见连珠怀里的?小黑狗弓起上身,朝他龇牙咧嘴。连珠轻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小黑狗便乖巧地缩回她怀中。李翊微微一笑,她总是这样神奇,只要同?她相处过,不管是人还是狗,都?会喜欢她。李翊人高腿长,坐在小木凳上不得不屈着腿,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生怕连珠不高兴。他低声恳求道?:“母妃身子不舒服,大夫说是忧虑过重?,能不能请你回去陪她说说话?”连珠惊讶道?:“王妃病了?”李翊点头,眉目间带着忧愁。他应该不会用王妃的?病来做借口。连珠顿了顿,答应下来,“好,我跟你去,但说好了,等王妃病好了,我还是要回来的?。”李翊眼中闪过惊喜,不住点头。一阵冷风吹过,李翊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雪水湿了个透,寒冬腊月的?天,纵然他身体强健,也被冻得浑身发抖,连珠瞥见他惨白的?脸色,心里一软,犹豫道?:“不然……你换身衣服再走吧。”李翊细长的?凤眼中骤然迸发出欢喜。连珠进屋拿出一套男装,指了指东屋,“去那屋换吧,待会儿把你的?衣服拿过来烤一烤。”李翊拿起衣服,摩挲片刻,眼里的?光忽然暗淡。她这里……为什么会有男子的?衣服?李翊心里酸楚,偏偏又没有资格质问,垂头丧气地去了隔壁换衣服。等他换好衣服过来,连珠看?着他的?这身打扮,不由失笑。李翊肩宽腰细,随便穿什么都?好看?,但身上这套衣服,是她为了出门方便,置办的?男装,按照她的?尺寸买的?,李翊穿上后,袖子和衣摆都?短了一大截,走路都?束手束脚的?,瞧着十分滑稽。她压住笑意,让李翊把他的?湿衣服放在炭盆边,李翊小心翼翼地问:“连珠,我能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吗?”连珠想拒绝,他立马解释道?:“我不是想纠缠你,府里事情太多了,只有在你这儿,我能平静些?。”他狭长的?凤眼眼尾通红,眼下一片乌黑,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模样,连珠从他脸上看?出了疲惫,想到他才失去了父亲,吞下了拒绝之语。她打发他去屏风后,淡淡地道?:“后面有张小榻,你可以躺一躺,说好了,衣服干了就走。”李翊激动?地答应了,生怕她反悔,两步跨到了屏风后头。小榻不过六尺长,他睡着连手脚都?抻不开,李翊蜷缩着,脸朝着外头,透过屏风看?着连珠模糊的?轮廓,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即便真是因?为母妃病了,但他方才那些?话,多少也利用了父王和母妃,他知道?连珠善良,不会拒绝他。连珠那么聪明,她不会看?不穿他的?小心思,他知道?,再有下次,连珠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赶出去。李翊痛苦地将脸埋进软枕中,榻上萦绕着她身上的?淡淡茉莉香气,很是舒心的?味道?,李翊沉溺其中,眼角划过一行泪。他多想不管不顾冲出去,像那只小黑狗一样,扎进她的?怀里啊。他快要被压垮了,他是个溺水的?人,所有人都?推着他往前走,他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往前走。岸上只站着连珠,只有她能救他,但她选择袖手旁观。他多想请求她。可怜可怜我吧……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李翊在?连珠屋中睡了一觉,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但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睡得最好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