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思虑不周,”傅明海低了低头,“臣告退。”御书房中重新只剩下他一个人,晏谙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重新执笔,在方才那四个字下头接着写。吾爱亲启恩科初结,寒门入朝,京中一切安稳,并无异动。唯有一事告急,念尔甚也。军报虽至,然多关战事,无尔数言。食否?安否?伤否?患否?万分挂念。遥遥万里,寥寥数言,无从慰藉。朝政之余,常见枕侧空空,榻边无人,一身孤苦,后位空悬,长盼君归,万望保全自身,切莫伤损,早日归来。盼回。双飞雁天气一日渐一日地暖起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宫人进来本欲将窗子合上,被皦玉摇头阻止了。待宫人退下,阿乌便灵巧地跃上窗台,懒洋洋地舒展开四肢,之后打盹晒太阳。皦玉咬着发绳,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编了一条小辫儿,扎好了半靠在床头,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看着阿乌沐浴阳光,不知不觉盯久了,眼睛就生出些刺痛感。他揉掉了眼角的泪水,之后招招手,轻声唤阿乌过来。听见主人的召唤,阿乌甩了甩尾巴,慢悠悠的走过来窝在皦玉膝头,皦玉抚摸着它的后背,其上尤带有阳光的温度。他摸出一枚铜钱,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阿乌有时会伸出爪子按在他掌心,和他一起拨弄铜钱打发时间。“别总是拿着这个,”声音从门口响起,皦玉眼睛一亮,立刻抬起头循声望去,被阳光晃了一下,控制不住眯起眼睛,再睁开时,人已经走到了跟前。“你怎么这么喜欢玩铜钱?”晏谙方才看他捏着枚铜钱在抛,差点以为他又在占卜。“旁的也没什么好玩的了。”皦玉看清来人,悄悄垂下了眼睛。晏谙早将他那点小动作捕捉进眼里,“看见是朕来,你仿佛很失望?你想见谁?”“我知道是皇上你,听声音就听出来啦。就是这话有些耳熟,”皦玉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从前也有个人一见我拿铜钱就紧张。”晏谙倒没有追问那个人,只是道:“回头叫人多搜罗几样好玩的给你送来,你自个儿也注意着些,没事还是别占卜了,那个东西到底有损害。”皦玉那晚晕倒之后,昏迷了好几日才醒,一度虚弱到下不了床,这两日才见好。许太医说,他仿佛是有些先天不足之症,身子像是纸糊的一般,外头看着还好,实则一戳就烂,半点劳累都受不住,需得仔细养着。皦玉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冬天是最难捱的,我已经捱过了这个冬天,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啦。”晏谙点点头,默契地没有提起下一个冬天。也不知道故岑平时过来都陪他做些什么,晏谙今日就是得了空,过来看看皦玉恢复的怎么样,他知道故岑还挺喜欢这孩子的,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回来见着人活蹦乱跳的也能高兴些。如今瞧着精神确实还好,晏谙也能稍稍放心了。早就注意到他头上有根细细的小辫儿一悠一悠地晃着,原本也不怎么醒目,只是他散着一头银发,偏生今日随手揪了根红发绳来系辫子,这就有些扎眼了。晏谙瞧了半天,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这么爱扎这条辫子?”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老见他发间编这么一根小辫儿,甭管束不束发,这跟根辫子一定编得一丝不苟。认真地想了想,皦玉道:“我觉着好玩,闲着没事就编了,可以么?”“可以。”晏谙失笑,编的瞎话也挺好玩的。宫人的声音传进来,说安怀元已经到了御书房等候了,晏谙就起身,嘱咐他好好休息,便去忙了。晏谙一走,房间里就又只剩一人一猫,倒不是伺候的宫人不理他,是他自己不愿意理别人。皦玉伸手摸了摸那根小辫儿,除了闲,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比如编辫子的时候,他在想他的公子。尚未走近,便看到宫人都谨慎地垂手守在御书房外,太阳高悬在云端,阳光穿过碎云的缝隙照射在皇宫大殿的金顶上,为其平添几分神圣与肃穆,仿佛宣告着皇权,不容侵犯。晏谙就这么望着,良久才堪堪回神,抬脚迈入殿内。安怀元等来了晏谙,忙起身行礼:“臣参见皇上。”“嗯,起来吧。”晏谙抬手示意他平身,倒也没急着切入正题,坐下喝了口茶才道,“眼下恩科的进士们都陆续领了差事,这批人中,有哪些是可堪重用、带在身边能帮得上忙的,你心里应该有个分辨吧?”安怀元早有预料,此时答起来也丝毫不慌乱。毕竟若只是为了保证考试公平公正,有傅老爷子看着还不够吗,多此一举让他参与什么?包括后头的阅卷、接见、授官,晏谙也都授意他全程跟进,还让他多与这些士子接触交流,这其中的深意无需晏谙多言,安怀元自然明了。见他心中有底,晏谙赞许地点了点头。孔令行把持朝政十余年,瑞昌帝给他剩下的朝中老臣,除去傅老爷子,一个能信得过的都没有。新入朝的这些寒门士子忠心有余,能力却有些欠缺,尚得经历几场历练才能有独当一面的本事。“朕叫你来是有一桩要紧事,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交给你才能放心。”“皇上请讲,臣定当竭尽全力!”安怀元正色道。“先不着急,你看看这些吧。”晏谙推出三本奏章,安怀元翻开来看,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敬辞虚话,若真要说有什么,那便是晏谙挑出来的这三本都出自同一个人。目光移至落款,安怀元道:“皇上,这……有哪里不妥吗?”他方才看到奏章被晏谙推出来时,心都忍不住揪了一下,还以为会看到什么阳谋阴谋,抑或是大逆不道之言,可这奏章规规矩矩,分明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单独来看,确实没有任何不妥,但这些可并非寻常的请安折子,每一封,都是对朕密信的回复。”安怀元眉心一沉,还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字眼,又重新倒回去看,可是翻来覆去实在是看不出旁的什么了,便听晏谙道:“你若是知晓朕在密信上写了什么,便全都明了了。”安怀元放下奏折,仔细听晏谙筹划。朝中动向他都看在眼里,晏谙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安怀元心下便已然分明。“此事事关重大,你回去做好准备,过几日早朝自会有人提起,彼时朕便下旨将此事交给你去办,记住,万不可出纰漏。”安怀元挺直脊背,正欲端端正正地说些什么,殿外便传来一道声音,说有边关军报传回。晏谙闻声即刻起身,接了信便要拆开,颇有些迫不及待。被晾在一边的安怀元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谨慎地询问:“皇上还有别的事还交代的吗?”晏谙腾出一只手挥了挥:“没你什么事了,走罢。”刚才还被细细叮嘱的安怀元:“……”“那,臣告退。”拆开信封,果然见军报之外还有一封信,展开来看正是故岑的字迹,相比于晏谙那封恨不得将人里里外外问个遍,故岑的回信就显得简短了不少,饶是如此,晏谙仍是弯了眉眼。吾皇展信舒颜一切安好,无伤无患。战事虽无常胜,却有多场告捷,天佑大启,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士气高昂,此战之胜,指日可待。钴蓝色的天空下,故岑披甲而出,寻觅一处安静的无人之地,将自京城皇宫传来的那封信反反复复读了数遍,指尖轻轻摩挲着上头的“吾爱”二字。风卷沙起,军旗猎猎。独念君甚,慕雁双飞。半个月后,安怀元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临行前被廉宇邀去宝福楼饯行。看着丰盛的席面,安怀元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年冬日,那个时候他还没考上进士,借住在廉宇家,两个人的仕途都尚是未知,那个年却过得格外舒心。倒是先后被晏谙重用起来之后,忙得许久不曾像那日一般轻快地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