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是没有一点休息时间,星期一至星期五忙工作,到星期六、星期天更忙,得去照顾生意。但是,我又舍不得放下我的职业,虽然挣钱少,毕竟,那是我的专业,说不上是精神支撑,就是舍不得。如果完全辞职去做小生意,像现在的生意,每天乱糟糟的,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为几块钱在那儿吵啊磨啊,我是真的做不来。那些人素质都很低,老想把我们赶走,欺负你侄女。有一天,我拿着一把刀,有六七寸那么长,站在过道中间,骂,妈那个&tis;,谁再欺负我们,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侄女最近在通州一家商场的地下室租了一个摊位,卖服装,生意还不错。说到拿着刀子在商场叫骂的时候,正林坐直身子,挽起袖子,用手比画着刀的长度,表情特别强悍,我不禁有些好奇:&ldo;你真能做出来了?&rdo;
&ldo;狗急了都跳墙,这是为生存而战。不这样你根本就干不下去。所以,我经常说,要是买彩票中大奖了,我就回俺们庄,弄个大房子,弄个池塘,养个鱼。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那种很安静、很清静的生活。人,总有一个梦想,因为我有这个梦想,所以我得挣一大笔钱。如果挣不来,我肯定回不去。我不会在北京住,我最终还是要回家。家乡的生活比这儿安逸,每次回家感觉呼吸都是舒服的,空气很充分,精神很振奋。&rdo;
其实,几年前,在闲聊的时候,我们曾经劝过正林,不如干脆放弃他的工作,和侄女一起去做生意,跟着侄女的父亲、我的一位堂哥到云南校油泵,那样,一年至少可以挣十来万元。以正林现在的工资,只能维持生存,永远不能买房,不能让孩子上好的幼儿园,不能去商场购物,不能相对放松地生活,发展的可能性很小。正林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们的建议。他没说原因,我觉得,他连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他要在灰天泥地里挣钱。他是有专业的人。
正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的堂侄女走过来,把他手里的烟拿掉,掐灭,扔到烟灰缸里,又把烟盒和烟灰缸拿走。正林没有反抗,连看都没看一眼,任凭老婆处置。
我又一次追问他:&ldo;真让你回穰县,你回吗?&rdo;
&ldo;回,肯定回。&rdo;
正林确定地回答了我,他的语气有点虚弱。&ldo;穰县&rdo;&ldo;梁庄&rdo;或许只是虚拟的一个理想之地,一个失落了的寄托而已。
从正林家出来,暗灰色的光笼罩着整个城市,阴郁、杂乱。要下雪了。回想坐在正林家的感受,有一种冷硬之感,像石头一样没有生机。恐怕正林自己也难以相信他能够实现那个梦想‐‐回穰县,回村庄,坐在池塘旁边安静地做梦、发呆。因为所有人都有过这样的梦,但慢慢地,都把它遗失了。正林挤车的情形,他粗糙、仓促的家,他拿着刀在那个地下商场的叫骂,和他的奢华的、高雅的、能够展示城市内在活力和想象力的职业,刚好就是现代都市生活两个相反方向的端点。他每天就在这两个反差巨大的端点里频繁转换,这使他的生活显得特别错位。我在很多年轻人那里都看到这种错位,还有因这错位而带来的卑微感和深深的苦恼。
围墙
酒过三巡,梁峰喝醉了。他开始找手机拨号码,嘴里嚷着:&ldo;我非给我爷打个电话,我想看看我爷在干啥。我稀罕我爷。&rdo;
他爷,我八十岁的福伯,耳朵有点聋。他们打电话的过程,就像吵架一样。
&ldo;爷,你在干啥?&rdo;
&ldo;啥啊?&rdo;我们听到那边巨大的声音。
&ldo;还在菜园里?&rdo;
&ldo;啊?&rdo;
&ldo;大晌午还去干啥,别晒坏了。&rdo;
&ldo;哦。&rdo;那声音漫应着,传达出来的意思其实是&ldo;不知道&rdo;,他没听见。
&ldo;你一个人可少喝酒啊,自己割点肉,吃好一点儿。我老奶还好吧?&rdo;
&ldo;啥啊?&rdo;
&ldo;爷,我想你啊,我谁都不想,我就想你。&rdo;
&ldo;啥?听不见啊!&rdo;
&ldo;爷,是我啊,老大峰。你在干啥?&rdo;
&ldo;啊,大峰,又喝酒了?&rdo;
&ldo;我想你,爷!我谁都不想,我就想你啊,爷。&rdo;
梁峰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他拿着手机跑到外面去,站在院子里打,还是像吵架一样的声音,话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妻子在屋里撇了撇嘴:&ldo;可稀罕他爷,喝醉了就要给他爷打电话。&rdo;
外面吵架式的对话持续有十几分钟。梁峰进屋来,眼圈红红的,一直喃喃地说:&ldo;我谁都不想,我就想我爷。我稀罕我爷得很。每次回家,我就住我爷屋里。&rdo;
大家都笑他:&ldo;醉了,醉了,大峰又醉了。&rdo;他妻子一直轻蔑地撇着嘴,推着梁峰说:&ldo;赶紧去睡一会儿,一会儿猫尿就出来了。&rdo;
梁峰搂着他老婆,眼泪流着,说:&ldo;老婆,我知道我喝多了,我想我爷啊。&rdo;他老婆很不好意思,不断推开他,他又不断去搂她。
一会儿又搂着我,自豪地说:&ldo;不是我说的,姑,你可以去问问,厂里没人说我梁峰怎么样。活干得好,从来不偷奸耍滑。对人,那也是没说的。&rdo;一会儿又很低落,&ldo;姑,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就是打工。厂里人永远不会给外地人机会。你干得再好,没人提拔你,你永远不可能是个车间主任。他本地人有三险,我这外地人,啥也没有。就个干工资。有啥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