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找了十来位工人聊天。其中几位工人都是大专毕业,有学新闻的、电子的、计算机的、行政管理的,毕业之后,没有一个从事所谓的专业,都进了工厂。另外几个则多是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毕业后直接来到南方,在不同的工厂之间流转。在这个工厂,一天工作十小时左右,能拿到两千到两千六百元。我问他们是否还想参加自学考试获得一个文凭,几位大专毕业的年轻人都略带嘲讽地笑了。他们都拿过文凭了,有什么用?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孩低声说:&ldo;哪有心情学习啊,我那个拉钢丝的活儿干一天下来,都快累散架了。再说,在学校都是个坏学生,成天不摸书,出来再去读,肯定不行。&rdo;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读书、学习和思考,对这些年轻人来说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这些&ldo;新生代农民工&rdo;已经成为城市非常典型而庞大的一个群体。(据统计,仅在河南,新生代农民工就有1500万之多。&ldo;新生代农民工&rdo;这一称谓是2010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中,首次被使用的,主要是指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出生的,在城市务工的农民。他们目前已占农民工总数的70%。)在北京的一所高校,我举办了一次工友座谈会。在交流中,我发现年轻打工者和中老年打工者的心态有很大不同。
中年夫妇有强烈的愿望和清晰的目标,他们就是要给儿女挣钱,让儿女上学,回家盖房,等儿女长大结婚,回家抱孙子外孙。对城市,他们有一种外来者心理和暂居心理,并不过多考虑其他事情。
年轻工人却对自己的未来相当迷茫。在问到一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将来在哪里安家时,他颇为踌躇,边思考边说:&ldo;绝对不会在村里,也不想在县城,肯定也不会在北京。极有的可能是,将来结婚,把孩子留给家里的父母,两个人继续在不同的城市打工。&rdo;在这样说的时候,这位年轻人并没有愁容满面,也没有极其心痛,甚至,只是一种描述而已。他们还正处于盛开的年龄,还不甘于命运,活力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他们会坦率地谈到工资问题,其中一个在食堂当厨师的年轻人,抱怨他们没有三险,一月三千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工作时间也很长。但当问他们是否会去维权时,他们不以为然地笑了:&ldo;维啥维,到处都一样。&rdo;他们不会轻易选择去维权,因为你去&ldo;维&rdo;了,就意味着你要作好丢失工作的准备。况且,在这个地方&ldo;维&rdo;,换个地方,还是一样。
这些年轻人喜欢上网、聊天、打游戏,喜欢穿着帅酷的劣质衣服,染着黄头发,穿着牛仔裤,挣一点钱就去买手机,在城市的大排档和同伴大声地聊天、喝酒。他们宁肯在城市闲逛,也不会回农村定居。但是,他们的命运也在悄悄发生裂变。如丁建设那样懦弱胆小的人,被枯燥、压抑和无望所控制;一些极端脆弱的人选择了死亡;性格活泼、有决断力的梁平选择了逃跑;大部分年轻人继续留在那里,熬着时间;还有一些年轻人,则因为各种原因走向崩溃。梁庄的梁欢就是最后一种类型。
梁欢,五奶奶的二孙子,梁安的亲堂弟。一个高大、俊俏的男孩。梁庄人都认为梁欢精神上有点问题,魔怔了。在北京和梁安聊天的时候,我了解到一点内情。
2007年,梁欢在广州一家鞋厂打工,和同厂的一个女孩子谈上了恋爱,那个女孩子是湖北人。2007年春节,两个人说好回家各自给父母讲,父母同意后,梁欢就到女孩子家去提亲、订婚。回梁庄之后,梁欢就给父母说了这件事,父母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在梁欢的软磨硬泡下,又想到湖北也不算很远,就勉强同意了。一家人商量着到女孩家要带什么东西,让村里哪个长辈去合适。可是,女孩子却莫名地联系不上了。电话突然关机。直到大年三十,那个女孩还是没有消息。梁欢像疯了一样,天天盯着手机,一动不动,每过一会儿,就发出压抑的号叫声。大年初一,梁欢决定去女孩家里找她。但是,到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姑娘家的具体地址。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失去联系,也就没有费心去问,去记那个陌生的村庄名字。
春节过后,梁欢又回到广州,回到那个鞋厂,那个女孩却没有再来。2008年夏天,梁欢被父母叫回梁庄相亲。他回去了。但是,他的目的不是为相亲,而是去找那位姑娘。他跑到女孩家所在的那个县城,胡乱转了几天,又回来了。他曾经想让梁安和他一起去,被梁安骂了一通。2008年春节他又去找,依然没有找到。
好像和这个世界的某种本质联系被切断了,梁欢堕入了没有过去和未来的时间黑洞。他衣着整齐,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四处流浪。总是频繁地在城市间流浪,不停地换工作。干几个月,拿着挣到的钱,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然后再回来,再出走。工作和相亲的机会越来越少,梁欢也越来越深地滑向了异常人生。
2012年春节,我在梁庄看到梁欢的时候,他正和一群比他小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玩耍。他高大的个头格外抢眼,看到我时,他的黑眼睛霎时闪亮,朝我露出一个茫然又迷人的微笑。
当青春的激情面对冰冷坚硬的现实时,那一堵围墙开始发生作用。梁欢看到了那堵围墙,他在那堵围墙前倒下、崩溃,失去了自我。在精神的深层,他无所归依,不知道何去何从,他被阻隔在一个地方,再也无法达到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