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的是最前面的那道工序,前处理。首饰拿来,先去掉上面的油污、杂物、蚀锈。把首饰串成串,放在水里,水里全是硫酸、盐酸。要戴两层手套,里面戴着线手套,外面戴着胶手套。就这,手套也会被扎烂,药也会浸进去。说起手套,问老板们要个手套都难死了,要一回,骂一回,说浪费。再镀上铜,镀铜里面也是氰化物。药品化在水里面,然后水里面通上电,电不打人,变过压了。之后,再根据要求洗,定色。每一道工序都有毒。只要是电镀厂的,即使排风再好,也呛人。
俺们刚来的时候,工厂都没有引风机(大型的吸力比较大的排气设备),一个大车间,前面后面各一个大排气扇,能起个啥作用?连弄硫酸铜都没有引风,那东西腐蚀性大得很,就是戴着口罩都呛鼻子。这些都是贵金属,剧毒性,必须得有引风,把蒸汽引出去。现在厂里倒是有引风了,还是不合格。你像我现在的厂里,碱性电机一个,酸性电机一个,按环保局规定至少得各两个大引风,冒的金属热气才被完全抽走。它这儿就一个。
原来俺们在青岛市郊一个区,人家那儿的老百姓清是不让他们干了。听说是万家窝子这边老百性也不欢迎,但是没办法,政府要办,老百姓只能想着,我或者也能得点好处。对周围环境都有影响。污染太厉害了,周边简直是寸草不生。在青岛郊区时,俺们周边就五六个厂,就把周边的地给烧坏了。你要是把电镀厂的药水泼到地里,草都干了。土都给你烧坏了。最简单的道理,一说你都明白,硝酸泼到地上是啥概念?草都能烧着,土也给你烧干。
说是有治污设备,真处理过吗?谁知道?!你知道俺们原来的厂离大海多近。按俺们一天的工作量,那得处理多少氰化物,需要多少东西?它有可能一点儿都不处理,二三里地,直接进入海里了。要是在咱们那里,流到湍水,那算是不得了,直接渗到河底下,得几辈子也去不掉。譬如说镀金颜色,必须是三四样混合在一起才能出来这颜色。化学金、化学银、化学铜,氰化铜版不能挂到硫酸铜版,中国只有镀铬、镀锌、镀镊等,这些东西哪一样都是重污染。
俺们这个厂的老板是韩国人,青岛这里的电镀厂基本上都是韩国人。每隔三年,电镀厂就都改一遍名,因为外资企业新厂可以免税。俺们厂从青岛郊区搬过来,也改名了,又免税了。我在这个厂这些年,都改了四次名了,永远不报税。这马上又要改了。
从1995年到现在,我和你丽婶一直干这个。刚开始来一个月三百多块钱,想着比建筑队强一点,不晒太阳,冬天也不冷,旱涝保丰收,还能过个星期天。当时谁想着污染啊、中毒啊,就想着挣个钱就行了。现在想,还不如在建筑队干呢,在外面干活,呼吸个新鲜空气。老板只讲钱,不管人的身体。
那叫咋说呢?咱是想要人家钱哩,人家是想要咱的命哩。咱们来是打工的,他们来是要命的,泼死来活地使你。引风不管,成天在毒气里上班。还叫你加班,老板是千方百计省钱。早晨七点半上班到晚上七点下班,中间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也没有食堂,都得自己做饭吃饭,紧张得很。除去这一个小时,还有十个半小时,八个小时法定工作时间,另外两个半小时怎么算?说是15倍的加班费,啥时候也没给够过,生门儿扣你钱,没有人去找。有人去说了,老板说还有的厂连星期天都不休息,你这还有个星期天,你还不满足?他的意思他还很有人情味儿。原因是啥?俺们这工资是论天的,一天多少钱,一个月多少钱,你要是休星期天了,你就别想拿钱。净是混账话。也没个啥工会,没有人去说这个话,大家都受下了。
人家连一分钟都给你算出来,要是早走一分钟,就会骂。昨天我去给老板请假,说这两天不上班,老板当时把手里的圆珠笔往地下一扔,使劲又踩又碾,恨得不得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嘟囔着,肯定是在骂我。我也不管它,反正听不懂,全当骂他自己。
韩国老板不好,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就是不一样,都是讲经济,没情没义。不过也不是没一点情,我在厂里干这么多年,请假也都可以,急事使钱也都借,阳阳还能在这儿上学。但是,对工人态度不好。见当官的也知道笑,环保局、卫生局来检查也吓得不得了,来了也是点头哈腰,递烟,笑得不得了。
我感觉我现在也有点职业病,一下班就精神得不得了。一到车间,头晕沉沉的,睦睡,眼都不想睁。就这一个活,干了十几年,确实是个够。人啊,是个鳖,憋到那儿,也没办法。
工资原来一直是六七百块钱,拿了好几年,按天算,一天二十三块钱,不上班没有钱。那时候工资低,花销也小,买菜没有上一元的,小油菜一块钱三四斤,买壶油二十多块。现在一斤青菜都好几块钱,以前一罐液化气是三四十块钱,现在得一百多,你说还叫人活不活?
我现在的工资上全勤带加班费是两千七百元,你丽婶一千五。如果厂里管吃管住,还可以。又吃饭,又住房,阳阳上幼儿园也要花钱,一年花销也不小。开开门都是一家人,都需要钱。咱还好个三朋四友,还好吸烟好喝酒。一到星期天都有人来找,打牌的、喝茶的,来了也不能不招待。算下来,一年到头最多能到手两万块钱。话说回来,你就是不干,回家,还挣不了这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