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秦淮河边,时值除夕,别家买卖歇业的歇业,封箱的封箱,只有这一带红红火火的,比寻常日子更要热闹几分。来燕桥南,有那么一间阁楼里,灯点得幽幽的,河水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再把红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潋滟,外头河上有人在唱评弹,声音随着水光摇曳,闹中取静,适宜极了。
商细蕊发呆不高兴。李天瑶一路上像个说相声的那样说学逗唱哄着商细蕊,还是单口相声,哄也哄累了,现在要歇一歇了,在那边捉着窑姐儿的手,纠缠道:“好姐儿,给我口烟抽。”
窑姐儿笑道:“要抽烟去烟馆,我们这里没有的。”
李天瑶又是求饶又是按着窑姐儿咯吱她,窑姐儿缠不过了,从一个暗箱里打开锁,捧出抽大烟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娴熟地给李天瑶烧了一泡。李天瑶解了瘾,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细蕊,给窑姐儿使了个眼色,把烟枪那么一递。窑姐儿立刻柔软无骨地依偎到商细蕊身边,把烟嘴塞进商细蕊嘴里。商细蕊发着呆,冷不丁嘴里就捣进来个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瑶笑道:“这玩意儿比酒还解闷。你试试,抽两口,保准什么烦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窑姐儿半拉身子都缠了上去,扭腰发嗲,一定要商细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瑶在旁边殷勤劝诱,商细蕊躺迷糊了,也实在是闷极了,居然真的嘬着嘴吸了一口烟,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瑶破了商郎的戒,与窑姐儿对望一笑,有那种拉人入伙的调皮快乐。然而商细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烟,一摊手,把烟枪扔给李天瑶:“没感觉,呛死我了!”
回头发现窑姐儿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裤裆上慢慢揉着,便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窑姐儿的手,将她拎走,躺那继续孤独地发闷。
李天瑶摇头叹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了。你说说你,不爱抽大烟,不爱赌钱,不爱嫖妓,你爱什么,你就爱唱个戏。戏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吗?”
说着搂过窑姐儿亲了个嘴,道:“人呐,就该多分分心,哪样都爱一点。万一有一样崩了,还有别的指着活。”
商细蕊听着摇摇头:“吃喝嫖赌都试过了,我就爱不了别的。”
这么说着,脑海里闪过程凤台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宣之于口,想了想说:“哦,我是挺喜欢吃的。”
李天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有喜欢的就好办!”
说着披衣服起来要带着商细蕊去吃好吃的,商细蕊听见吃,心里总有三分兴头。又想到戏子们为了保养嗓子,大多偏爱淮扬菜,精致太过,滋味不足,在这南方地界上,肯定是吃南方菜无疑了。商细蕊可是大口吃肉的山东汉子,哪吃得惯那些精工细作的鱼虾菜蔬,不由得抱怨道:“这里没有可吃的。”
李天瑶一壁走一壁说:“我们上画舫里吃烤羊肉,羊肉爱不爱?船里四面通风,省得烟熏火燎的,还有灯可看——你多穿一点儿,夜里河面上可凉着呢!”
李天瑶把要吃的嘱咐了一遍给老鸨,与商细蕊携手下行。为了使姑娘和客人登船方便,免受风雨,香楼之下专门用青砖砌出一间室内码头叫做水门,水门外面一步之遥就是船舷,倒也用心别致。李天瑶忽然道:“商老板稍等我片刻,我去给你师姐打个电话。”
李天瑶去了,商细蕊站在水门待着,像待在一件小小的囚室里。因为四壁空空,所以特别能够收音,听见李天瑶在那打电话,颐指气使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喂奶带孩子,少问男人的去向!……嘿!摔孩子?孩子是我一个人养的?没有你的份呀?你不心疼你去摔,把那几个大的都摔了!你怀胎十月不容易,我还不容易吗?……我美着呢!和你商小师弟在一起!还有谁啊?商细蕊啊!……我睡他做什么!我带他来睡女人!逛窑子呢!……爱信不信!”
说到这里,李天瑶沉默下来,估计是电话那头骂得很惨,他没有回嘴之力,只好喊道:“商老板!商老板!快来给你师姐说两句!”
商细蕊很局促地跑上楼,对着听筒喊了一声崔姐姐,其他一句来不及讲,李天瑶就朝电话里骂:“少他妈的尽说废话!后悔有今天,一早就不该和我斗!搂着孩子好好琢磨去吧你!”
说罢就撂了电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畅快,吃饭时胃口也特别的好,独个儿吃了半斤的羊羔肉,喝了半斤的冬酿酒。
李天瑶与商细蕊这一位崔师姐的故事,在一般人听来是很稀奇的。两人不顾商老班主的反对执意结婚,而且婚后崔师姐就封戏了,不知情的总以为他们是夫妻恩爱,感情融洽。事实上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天瑶打从第一面见到崔师姐,两人就八字不合,时时犯冲。崔师姐唱的也是生角儿,他们在台上抢风头,抢戏码,可是京戏舞台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崔师姐争强好胜不让须眉,李天瑶就拿男女之别来贬低羞辱崔师姐。到了台下更加互不相让。两人争风吃醋,从男人抢到女人,李天瑶勾引了崔师姐心爱的姑娘,崔师姐曾扑到某位豪客的床上去打断过李天瑶的鼻梁骨,闹得很不上台面。这当然都是听说的事情,那时候商细蕊还太小了,不懂这些,况且家丑不可外扬,商菊贞也不许人议论。后来崔师姐和李天瑶打赌打输了倒是真的,商细蕊亲眼看到崔师姐双目含泪,当众发誓不再唱戏了。可是李天瑶说你嘴上发了誓,背不住我走了你就唱上了,你要么给我当丫头,要么给我做老婆,我得看着你才放心。崔师姐立刻收起眼泪,指着李天瑶的鼻子说姑奶奶现在就嫁给你,你不娶你就是王八,姑奶奶折腾不死你。
梨园儿女多奇志,这种常人看着匪夷所思的情节,在梨园行里也没有传唱很久,说起来都说是崔师姐脾气太大了,李老板又爱胡闹,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一对荒唐人罢了。商细蕊依稀地对崔师姐印象还行,只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戏子。李天瑶嘴里吃着大肉还不歇着,很得意地同商细蕊说自己在家里是怎么整治崔师姐的,使她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商细蕊对这种家长里短一点想法也没有,哼哼哈哈两声,埋头吃肉。不过窑姐儿对这种话题却是很捧场的。她们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妇的机会,于是也希望其他人妇和她们殊途同归,一样没有好结果,在那使劲地撺掇李天瑶多说一些。李天瑶喝多了,也说多了,渐渐抖上了威风,商细蕊就更不爱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窑姐儿此时派上了用场,攥着一双火筷子挨在身边坐着,替商细蕊一片一片翻腾烤肉。正在这一群狗男女其乐融融的时候,就听大门嘭的一声巨响,来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风倒灌进来,吹熄了两支红烛。简直是三侠五义里侠客一般的出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身形气势十分彪悍,如果剪了头发脱去裙钗,看上去和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到李天瑶面前劈手就给了一个耳刮子。李天瑶被打得糊涂了,迷蒙着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个臭娘们儿!反了天了!”
他撸起袖子还不待打回去,妇人猛然呵斥一声:“你看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