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曾爱玉,程凤台上楼视察商细蕊的杰作。那一只大衣柜现在成了空肚子的通间,商细蕊在往里一件一件挂戏服,因为神情认真,所以显得乖巧,嘴唇有点嘟着似的,仿佛在无缘无故地生着气,又像是无缘无故地撒着娇。程凤台心思一动,走到他背后拦腰抱住他,顺势就往床上一倒。商细蕊哎呀呀呼号一阵,一会儿喊着面料要皱了,一会儿喊着水钻要掉了,程凤台亲得他久一点,他也就顾不得身外之物了,色彩斑斓的戏服渐渐从手里滑落在地,它的主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宝贝它。
商细蕊乔迁之喜,转过天来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一个万万想不到的人。程美心赶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过来钦门铃了,她走哪都要带着五六个大兵随车站岗,气势汹汹,非常有派头。人还没进屋,士兵就先把门口把守住了。赵妈吓得结结巴巴不敢让她,那大兵把赵妈往旁边一拦,程美心径直往屋里走,一边高声说:“把程凤台给我叫下来!”
大兵一推赵妈,赵妈忙不迭地跑上楼去喊人了。
程凤台和商细蕊同居以来,犹如患上色痨一般没日没夜胡搞。两个人都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过去在一块儿总像偷情似的限时限量,因为偷完之后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各有各的家要回,不便把情欲上头上脸的。现在没有顾忌了,两人整天厮缠在一块儿,敞开怀地做夫妻。
程凤台听见那尖嗓子就知道是谁,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下楼见客。他对程美心在二奶奶的事情上很有意见,于是也不如往日里殷勤客气,懒洋洋地用上海话说:“阿姐怎么知道这里的?”
程美心嫣然一笑:“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
她把四周打量一遍:“房子倒是挺不错的,独栋独院,就是小了点,你带着三妹和孩子是有点挤了。”
程凤台睡眼惺忪地没有什么表情,扭头吩咐赵妈:“去煮两杯咖啡,再给我煎个鸡蛋土司。”
程美心看他那态度,笑了笑,说:“你呢,也用不着埋怨我。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我不帮你帮谁?这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家庭和睦,长久之计,你日后还要谢我呢!”
程凤台冷笑道:“哦?我还要谢你?”
程美心收起笑脸,端起另一副姿态点拨赐教:“我问你,弟妹手里有钱娘家有势,她还怕什么?她就怕拆散人家!怕家里没个男人!过去在上海,你每次在外面胡闹都闹不到底,她哭一哭你就服帖了,久而久之,弟妹也就吃准了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了,知道你嘴硬心软,心里总是看重她和孩子的。她没有惧怕了,不就得骑到你头上来了吗?”
程凤台看她一眼,自去点了一支香烟,没接茬。
“当然了,你们结婚十年,现在想起来要立规矩也迟了。因此更要趁这机会和她分开一段时候,彻底冷透了她,教她知道没有男人是什么滋味,把她的要害重新捏在手里。难道她真有魄力与你离婚?等做服了弟妹,以后别说不敢再疑心病冤枉你,就算你真在外头乱来,恐怕她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怕惹恼了你,你又一走了之呢!”
程凤台望着程美心,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心狠手辣,不过看她一向对二奶奶这么好,两个人亲亲热热,像是无话不谈的,想不到她对二奶奶的情义也很有限。程凤台简直不知道该感激她终究是向着自己,还是该替二奶奶感到寒心了。正说着话,赵妈给程凤台端上早餐,那边商细蕊衣着整齐下楼来了,迎面见到程美心,不由得一愣。程美心笑容满面地招呼他:“商老板,你好哇?什么时候排大戏打发人来喊我,我可好久没听了,想得慌。”
商细蕊深知她不安好心,不过两个人始终没有撕破脸过,只好点了点头,敷衍了一声,一口叼起桌上的吐司面包站着吃起来,急匆匆的。程凤台问道:“这是要上哪儿去?”
商细蕊说:“去水云楼一趟,刚才沅兰打电话给我,有点急事。”
程美心就那样悠悠然喝着咖啡,听见这一句,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程凤台便让老葛开车送商细蕊。程美心随后提出要去见见孩子的妈,程凤台断然拒绝了。程美心又说给孩子找了个奶娘,正在医院检查身体,吃补品,过两天就送来。这倒正中程凤台的所需了,程美心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把程美心一路送进车子里。
然而程美心肚肠里的弯弯绕岂是程凤台琢磨得透的。她离开小公馆,扭头就去了二奶奶那里。二奶奶这些天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见到程美心,就算见到了诉苦的对象。范金泠年纪小,商量不出主意,同时也不愿在蒋梦萍和四姨太太面前太丢面子——二奶奶后悔赶走了程凤台,在程凤台还没踏出家门的时候,她就开始后悔了,这份熬心的苦楚,唯有向程美心诉说。
但是今天二奶奶还没有开口,程美心就抢先道:“弟妹你是不知道啊!商细蕊多有心机!把孩子的妈撵走了,现在由他霸占了凤台,两个人住着一幢花园洋房呢!我猜啊!那孩子八成也是他用来拴住凤台的手段!”
二奶奶所有怨气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满腹惊奇。程美心接着说:“凤台这回算是受委屈了!我刚从他那过来,都几点了,凤台早饭也没吃上一口。老妈子现炸了块面包,被那唱戏的看见了,狗抢食一样扑过来就吃了,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就这几天的工夫,凤台是眼圈也黑了,下巴也瘦了……作孽哟!”
二奶奶连忙细细追问她那下堂夫的情况,程美心原本原样告诉她,用不着添油加醋,就够触目惊心:“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男人粗枝大叶,脑子糊涂,顾前不顾后的,没有女人他们就过不成像样日子。何况两个男人呢!”
二奶奶犹疑着说:“这倒是不一定的,他们唱旦角的男戏子我是见过的,除了不会生娃娃,其他做派和女人也差不多。”
程美心不禁怪叫起来:“差不多?差得多了!商细蕊那个人……”程美心想了想措辞来形容:“又狐媚又野蛮!你是没见过!过去跟着司令那会儿,他敢光着膀子和当兵的摔跤!发起脾气大喊大叫的!凤台是个体面人,纵然对他有些真心,也顶不住这份不般配。他们两个人要是踏踏实实把日子过下来了,喏,我这耳光你随便打!”
她侧过脸去伸给二奶奶,二奶奶哧一下笑了。程美心把之前那番话换了个称谓,又说了一遍:“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凤台三天两头找一回商细蕊,怎么不让人上瘾?干脆让他们挨头挨脚过日子去,过到穷途末路,绝了念想,他自然也就回来了。到那时候,弟妹就大度点,把孩子认下来,凤台是个知好歹的人,怎么不感激你?”
程美心一张嘴皮两套词,分析得鞭辟入里。这对夫妻不管是谁做服帖了谁,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差别。如果顺便能整倒商细蕊,那就太好了。